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梓里乡在一种焦灼的寂静中等待着。
墙头火把噼啪,映照着乡勇们布满血丝却不敢有丝毫松懈的眼睛。每一丝风声鹤唳,都让人的心弦绷紧一分。数里外,苍狼营的营地依旧死寂,但那死寂中蕴含的威胁,却比喧嚣更令人窒息。
墨辰极闭目坐在墙垛下,看似在休息,实则全部心神都在对抗左臂矩骸那越来越剧烈的灼痛反噬,同时竭力感知着远方的一切细微动静。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防线。
纪文叔安排好几班岗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难掩忧色:“先生,兰台小姐的信…真能奏效吗?若是昶军不来,或者来得太晚…”
“尽人事,听天命。”墨辰极没有睁眼,声音低哑,“做好我们该做的。”
他的冷静感染了纪文叔,后者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再去巡查防务。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
就在这黎明与黑夜交替的最晦暗时刻,北方官道的方向,突然传来了隐约却沉闷的响声!并非马蹄,更像是…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
墙头上所有值守的乡勇瞬间绷直了身体,极目远眺!
只见黯淡的天光下,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官道快速行进,方向直指苍狼营驻扎的高坡!队伍前方飘扬的旗帜,依稀可辨是昶军州府的徽记!
“来了!是官军!官军来了!”望楼上的乡勇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嘶吼着报告。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让整个梓里乡炸开了锅!疲惫不堪的乡民们纷纷涌上墙头或能找到的高处,难以置信地望着北方那支突然出现的军队。
真的是昶军!虽然人数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多,约莫二三百人,但甲胄鲜明,队列整齐,带着一股正规军特有的肃杀之气,与苍狼营的匪气截然不同!
高坡下的苍狼营营地也几乎同时骚动起来!显然,他们也发现了这支不速之客。
“怎么回事?昶军怎么会来这里?” “妈的!肯定是冲我们来的!” “快!抄家伙!准备迎敌!”
匪兵们的惊呼怒骂声隐约随风传来,原本死寂的营地瞬间乱成一团。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偏僻之地,一向畏缩不前的昶军竟会主动来袭!
短暂的混乱后,苍狼营毕竟凶悍,在刀疤脸的怒吼声中,迅速开始集结,准备凭借地势对抗昶军。
两支队伍很快便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碰撞在一起!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顿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远远传来,虽不甚清晰,却足以让梓里乡的乡民们听得心惊肉跳,又隐隐带着一丝快意。
“打起来了!他们真的打起来了!”胡奎激动地握着拳头,狠狠砸在墙垛上。
纪文叔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一点,他看向依旧闭目调息的墨辰极,眼中充满了敬佩与庆幸。兰台氏的影响力,果然非同小可!
然而,墨辰极的眉头却微微皱起。他感知到的战况,似乎并不像乡民们看到的那般乐观。
那支昶军,攻势看似凶猛,实则雷声大雨点小。他们并未全力进攻,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威慑性的驱赶和牵制,似乎并不愿与苍狼营死磕,伤亡过大。而苍狼营短暂的慌乱过后,发现昶军攻势并非想象中那般猛烈,也开始稳住阵脚,凭借地利疯狂反扑。战局陷入了胶着。
这并非“剿灭”,更像是“驱逐”。
兰曦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墙头,依旧轻纱遮面,晨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静静望着远处的战局,眼神平静,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小姐…”纪文叔上前,想问些什么。
“昶军府兵,早已不堪大用。能出兵做此姿态,已是极限。”兰曦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意外,“欲根除匪患,终须靠你们自己。”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乡民们刚刚燃起的狂热。是啊,指望昶军拼命是不现实的。
墨辰极此刻终于睁开眼,望向战场。他的目光越过厮杀的人群,落在更远处。只见一小股约数十人的苍狼营匪兵,似乎见主力被昶军缠住,竟悄然脱离战场,绕过主战区域,朝着梓里乡的方向疾驰而来!
显然,即便在这种时候,刀疤脸依旧贼心不死,或者说,他对梓里乡的执念已深,竟还想分兵再来捞一把!亦或是,想以此牵制可能存在的、与昶军有联系的梓里乡力量?
“戒备!有小股匪兵朝我们来了!”墨辰极沉声喝道,声音瞬间压过了远处的喊杀声。
所有人心头一凛,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
那数十骑来得极快,烟尘滚滚,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墙头乡勇们立刻各就各位,弓弩上弦,滚油金汁重新烧沸,紧张地等待着命令。
兰曦微微侧首,看向墨辰极,想看他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二次冲击。
墨辰极目光冰冷,估算着距离,缓缓抬起了右手。
就在匪骑进入一箭之地,即将散开冲击的刹那——
墨辰极右手猛地挥下!
“放!”
并非箭矢,也不是滚油。
只见栅栏根部几个不起眼的孔洞中,猛地喷出大量浓郁呛鼻的黄色烟雾!那烟雾扩散极快,瞬间在乡墙前方形成一道宽约十余丈、难以视物的屏障,并且带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迎风向匪骑罩去!
这正是墨辰极这两日暗中令匠户利用乡里能找到的硫磺、硝石等物简陋配置的“毒烟”,虽不致命,却足以扰敌视听,刺激口鼻眼睛。
冲在最前的匪骑猝不及防,直接撞入烟雾之中,顿时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横流,坐骑也受惊嘶鸣,阵型大乱!
“抛石!放箭!”胡奎趁机大吼。
稀疏的箭矢和石块从墙头射出,虽然准头不佳,但借着烟雾掩护和敌阵混乱,也造成了些许杀伤和更大的恐慌。
“妈的!什么鬼东西!” “撤!快撤!”
匪兵们看不清前方状况,又被呛得难受,心惊胆战之下,再也顾不得攻击,慌忙调转马头,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地逃回了主战场方向。
梓里乡墙前,黄色烟雾缓缓随风飘散,留下空荡荡的场地和几匹无主的伤马哀鸣。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就这样被轻易化解。
墙头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乡勇们看着远处那些狼狈逃窜的背影,士气大振!
兰晤看着那逐渐散去的黄色烟雾,又看向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墨辰极,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异和深沉的探究。
这绝不是什么“乡野杂学”!
此人究竟还藏着多少手段?
而远处主战场,昶军似乎也达到了战略目的,开始鸣金收兵,缓缓后撤。苍狼营经此一番折腾,损兵折将,又见梓里乡诡异难攻,昶军虽退却并未远遁,显然也不敢再多做停留,竟收拾残部,裹挟着伤兵,朝着黑风坳老巢的方向仓皇退去。
笼罩在梓里乡头顶的死亡阴云,终于暂时消散。
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
乡民们望着退去的匪兵,望着升起的朝阳,许多人瘫坐在地,喜极而泣。
墨辰极缓缓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晃,被旁边的纪文叔急忙扶住。
“先生!”
“无碍。”墨辰极稳住身形,目光却望向兰曦。
兰曦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驱虎吞狼,暂解危局。
而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