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曦步入梓里乡,步履从容,仪态万方。轻纱拂动间,那双清冷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寸土地。
残破的栅栏,新夯的土墙,墙头尚未干涸的血迹,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焦糊气,以及乡民们脸上那混杂着疲惫、恐惧、警惕和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复杂神情…一切细节都落入她的眼中,迅速在她心中拼凑出不久前那场守御战的惨烈轮廓。
更令她留意的是,尽管刚刚经历大战,乡间秩序却并未涣散。伤员被集中安置,有人照料;乡勇值守的位置刁钻而有效;匠户仍在叮叮当当地修补器械;甚至能看到妇孺在默默收集着碎石、削尖竹竿…一种紧绷而有序的气氛弥漫四周,与寻常遭劫后乡村的混乱绝望截然不同。
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走在前方,身形挺拔却难掩虚弱的男子——墨辰极。
乡祠已被临时充作议事之所,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颇为整洁。几人分宾主落座,阿珩奉上粗瓷碗盛着的热水,已是乡里能拿出的最好待客之物。
“兰台小姐见谅,乡野之地,唯有清水。”纪文叔面带歉意。
“无妨。”兰曦微微颔首,并未去碰那碗水,目光直接看向墨辰极,“墨先生似乎伤得不轻。”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精准地点出了墨辰极极力掩饰的状态。
墨辰极抬眼,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些许小伤,劳小姐挂心。”他避重就轻,转而道,“苍狼营虽暂退,却仍在左近徘徊。不知兰台小姐此行,可有良策以解乡梓之困?”
他将问题抛了回去,既点明当前危机,也试探对方来意。
兰曦面纱下的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好个以退为进。 “苍狼营不过疥癣之疾,”她语气轻淡,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俯瞰,“其所恃者,不过昶廷无力清剿,各地豪强自扫门前雪罢了。”她话锋微转,“倒是贵乡,能以微末之力,抗悍匪攻伐,令其铩羽而归,更令人…好奇。”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墨辰极,意有所指。
纪文叔心中一紧,生怕墨辰极的异状被看破,连忙接口道:“全赖乡民齐心,凭险死守,侥幸得存罢了。实不相瞒,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若匪兵再至,恐…恐难支撑。”他语带悲声,半是实情,半是刻意示弱,以期触动对方。
“凭险死守?”兰曦轻轻重复了一句,眸光转向祠外那些明显带着仓促痕迹却又透着某种精妙构思的工事,“这险,凭得倒是颇有章法。绝非寻常乡野所能为。”
气氛微微凝滞。她显然不信纪文叔的说辞,将怀疑直接点明。
墨辰极沉默片刻,缓缓道:“绝境之下,人总能想出些求活的办法。无非是因地制宜,竭尽所能。”
“好一个因地制宜,竭尽所能。”兰曦看着他,眼神深邃,“却不知墨先生从何处习得这‘因地制宜’之法?观先生言行气度,不似久困乡野之人。”
试探变得更加直接。兰台氏的信息网络显然并非虚设,她对墨辰极这个突然出现在梓里乡的“外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墨辰极心念电转,知晓一味遮掩反而更惹疑窦,不如半真半假:“流落之人,偶得些前人遗泽,杂学旁收,不值一提。恰逢其会,略尽绵力而已。”他将一切推给“奇遇”和“杂学”,既模糊了来历,也解释了能力。
兰曦未置可否,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话语中的真假。乡祠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外面隐约传来的劳作声和伤员的呻吟。
片刻后,她忽然道:“苍狼营之事,我或可修书一封,令附近州县出兵协剿。兰台氏的面子,他们总要掂量几分。”
纪文叔闻言大喜过望,几乎要起身拜谢!
“然,”兰曦话锋一转,清冷的目光再次锁定墨辰极,“我为何要帮你们?”
此言一出,纪文叔脸上的喜色瞬间冻结。是啊,兰台氏凭什么要帮一个远在荆沔、毫无瓜葛的小乡?
墨辰极对此却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兰台小姐有何条件,不妨直言。”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对于兰台这等豪族而言。出手相助,必有所图。
兰曦眼底掠过一丝欣赏,和眼前这人说话,倒是省却许多不必要的虚伪周旋。 “我的条件很简单,”她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要看看,让你们梓里乡能‘因地制宜、竭尽所能’的…那份‘前人遗泽’。”
她根本不信墨辰极那套“杂学”的说辞,直觉告诉她,这乡里藏着秘密,而秘密的核心,很可能就在这个叫墨辰极的男人身上。
纪文叔脸色顿变,担忧地看向墨辰极。墨辰极身负的秘密太过惊世骇俗,岂能轻易示人?
墨辰极沉默着,与兰曦平静对视。左臂矩骸的灼痛阵阵袭来,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和己方的脆弱。兰台曦的出现是危机,也是转机。拒绝,可能意味着梓里乡的毁灭;答应,则可能引来更大的未知风险。
他的目光越过兰曦,仿佛能穿透祠壁,看到那些正在为生存而挣扎的乡民,看到仍在昏迷中与体内烙印抗争的云昭蘅。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可以。”
在纪文叔惊愕的目光中,他继续道:“但,须待打退苍狼营之后。届时,墨某必让小姐一观。”
他设置了前提,既是拖延,也是将兰台氏的力量绑上战车。
兰曦看着他,面纱之下,无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寂静再次笼罩乡祠,只有无形的交锋在目光中流淌。
许久,她轻轻颔首。 “好。” 一个字,敲定了暂时的盟约,也叩响了更深漩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