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叔并未多言,只是对泽叔点了点头,便转身引着三人踏入那扇沉重的木门。门内外的世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线割开,浓郁的、复杂的人间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炊烟、牲畜、腐朽木材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大量人口聚居而产生的体味。
土路泥泞,两侧歪歪斜斜地立着低矮的土坯茅屋,屋顶大多覆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茅草,许多已经发黑腐败。鸡鸭在路中间悠闲地踱步,刨食着泥水里的残渣,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警惕地抬起眼皮打量着陌生的来客。
更多的目光从那些狭小的窗口、半开的门扉后投射出来。好奇、麻木、戒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如同细密的针,刺在三人身上。有妇人抱着瘦小的孩子,眼神空洞;有老人蹲在门口,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满脸深刻的皱纹里刻满了愁苦;几个半大孩子原本在追逐打闹,见到生人,立刻停下,缩到大人身后,只露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泽叔佝偻着腰,脸上努力维持着讨好的、卑微的笑容,向偶尔遇到的、面相熟识的乡邻点头示意,得到的回应大多是短暂的凝视和快速的避开。纪文叔倒是神色如常,偶尔与路过的乡民温和地打声招呼,语气熟稔,但他的存在,似乎也无形中隔绝了部分过于直白的排斥。
墨辰极沉默地走着,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矩仪,快速扫描着周遭的一切。房屋的结构、材料的质地、工具的形制、人们的衣着神态、田垄的分布、水渠的走向……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与他之前世界的知识和经验进行着比对、分析、归档。这个世界的生产力水平、社会组织形式、生活状态,逐渐在他心中勾勒出清晰的、却令人心情沉重的轮廓。
云昭蘅则微微蹙着眉。她的感知更多集中于那些无形的层面。空气中弥漫的焦虑、恐惧、麻木的情绪如同低气压般令人窒息。她能隐约“听”到那些压抑的窃窃私语,关于“外人”、“灾祸”、“粮食”的担忧。同时,她也敏锐地感觉到,这片土地之下的“灵蕴”似乎比落星泽边缘要稍微“干净”一丝,虽然依旧稀薄驳杂,却少了许多暴戾死气,多了一点微弱的生机。这让她稍稍心安。
七拐八绕,远离了乡邑中心稍显“繁华”的地带,纪文叔在一处更为偏僻的角落停下。这里几乎到了栅栏边缘,紧邻着一片生长着杂乱灌木的坡地。眼前是一间极其低矮破败的土屋,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混着草茎的土坯,屋顶的茅草稀薄得可怜,恐怕难以抵挡稍大些的风雨。屋门歪斜,仅用一根草绳系着。
“泽叔,眼下实在寻不到更好的所在了。”纪文叔面上带着一丝歉意,指了指这间小屋,“这是以前守夜人歇脚的空屋,荒废久了些,但好歹能遮风避雨。你们暂且安顿下来,日后……再慢慢计较。”
泽叔连忙道:“使得,使得!多谢文叔先生!有个顶棚就成,就成!”他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在这等境况下,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已是万幸。
纪文叔点点头,又从袖中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缝制粗糙的布袋,递给泽叔:“这里有点粗粟米,不多,先应应急。晚些我让人再送些清水和柴火来。”
泽叔双手颤抖着接过那轻飘飘的布袋,眼眶有些发红,嘴唇嗫嚅着,却再说不出感谢的话。
“好生歇息,腿伤勿要再劳碌。”纪文叔又嘱咐了一句,目光在墨辰极和云昭蘅身上停留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转身离去。
待纪文叔的身影消失在土屋拐角,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似乎也暂时收敛了一些。泽叔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眼前的窘迫拉回现实。
他解开草绳,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极其狭小,光线昏暗。除了角落里一堆早已腐朽发黑的干草,和一个歪脚破口的陶瓮,几乎空无一物。地面坑洼不平,墙壁四处漏风。
云昭蘅默默走了进去,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墙壁,沾了一手灰土。她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破陶瓮上,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他们在此世的“家”了。
墨辰极没有说话。他放下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根削尖的树枝——如今它更像拐杖而非武器。他走到屋角,开始动手清理那堆腐草。动作间,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手上却不停。
泽叔见状,也连忙放下那袋珍贵的粟米,瘸着腿想要帮忙。
“您歇着。”墨辰极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指了指泽叔的伤腿。
泽叔张了张嘴,看着墨辰极那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动作,最终讷讷地缩回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感激,也有些许无措。
云昭蘅也行动起来。她走到门外,折了几根相对柔韧的灌木枝条,开始编织扫帚。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专注,带着一种天然的、与自然材料沟通的灵性,很快,一把简陋却实用的扫帚便在她手中成形。
没有言语,三人在这间破败的陋室中开始了第一次协作。
墨辰极清理出腐草,又将坑洼的地面粗略填平;云昭蘅仔细清扫着寸角落,拂去积年的灰尘蛛网;泽叔则坐在门口,用那点少得可怜的粟米,计算着如何能让他们撑得更久,目光不时担忧地望向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忙碌间,墨辰极的目光数次扫过屋顶和墙壁的破洞。他默默记下需要修补的位置和大致所需的材料(茅草、泥土、木棍)。云昭蘅则在清扫时,留意到墙角生长着几株特殊的、散发着微弱清苦气味的杂草,她小心地将它们移植到屋外。
当最后一点腐草被清出屋子,云昭蘅也大致清扫完毕时,这间陋室虽然依旧破败,却终于有了几分可住人的模样。
纪文叔承诺的清水和柴火也由一个半大孩子送了过来。那孩子放下东西,好奇地瞥了屋里一眼,便像受惊的兔子般跑开了。
泽叔珍重地将那袋粟米倒入破陶瓮,又小心翼翼地添水,准备生火熬粥。柴火潮湿,烟很大,呛得他连连咳嗽。
墨辰极走到屋外,目光扫过那片灌木坡地,又抬头看了看越发阴沉、似乎酝酿着雨意的天空。左臂矩骸那丝微温悄然流转,让他对环境中“灵蕴”的流动有了一丝模糊的感应。他注意到坡地某处几株植物的长势似乎异常萎靡。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土壤湿冷,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阴寒。矩骸的感应更清晰了些——这下面似乎埋着什么,散发着极其微弱、却让周围生灵不适的“墟烬”气息。绝非曜铁,更像是…某种废弃物的残留?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用脚将那片泥土稍稍踩实,掩去了痕迹。
回到屋内,泽叔已经生起了火,小小的火塘跳跃着,勉强驱散着暮色带来的寒意和潮湿。陶瓮里粟米粥的香气开始弥漫,虽然清淡,却已是此刻最诱人的味道。
三人围坐在火塘边,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沉默而疲惫的脸庞。
门外,梓里乡的夜晚降临了。风声呜咽,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隐约的婴儿啼哭。
在这陌生的屋檐下,依靠着彼此和那一点微弱的火光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