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拳头从码头里打出来的人,骨子里信奉的只有自己,不可能信佛神。
听到贺惟的答案,鹿宁怔怔地想:
他一定是个内心极为强大的人,所以不需要情感寄托。
贺惟朝鹿宁伸出手。
掌心宽厚,指节粗大,能清晰看到一些细微的、早已愈合的白色疤痕。
“晚饭时间到,我们下去吃饭吧。”他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鹿宁把手落在他的掌心,任由他牵自己下楼。
本以为是一人一端的长桌,没想到饭菜都放在那张暖色的圆木桌上。
在贺惟的示意下,佣人将座椅摆得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既能方便交谈又不会令人感到局促的距离。
桌上是简单的三菜一汤,清蒸海鱼,白灼菜心,一道酸甜口的肉排,和一盅冒着热气的鸡汤,香气扑鼻,十分地道的南城家常风味。
“坐。”贺惟拉开鹿宁身边的椅子。
他给她盛了一碗米饭,又用公筷夹了她爱吃的菜心和小半块肉排放到米饭上,动作十分自然。
“多吃点,你太瘦了。”
鹿宁确实饿了,过去一个月的颠沛和心惊,让她几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饭菜的味道很合她胃口,是记忆中妈妈的味道。
带着追念,鹿宁吃得很慢,但最后还是吃撑了。
她有些为难地看着桌上还剩下不少的菜肴。
贺惟什么也没说,确定她吃饱后,风卷残云般,将桌上剩下的菜和汤扫荡一空。
鹿宁微微睁大眼睛,惊讶于他刚刚那么慢条斯理地吃饭,原来是在配合自己的速度。
贺惟放下碗,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对上她惊讶的目光,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别小瞧我,你哥哥以前在码头扛过大包的,胃口很大。”
“而且食物浪费也不好。”
贺惟没有告诉过鹿宁白手起家前的生活,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鹿宁猜出他和清莲阿姨吃过不少苦。
对此鹿宁有些莫名羞愧。
她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发家了,一直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从小到大就吃过两个苦,一个是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失去了她最爱的人,几乎痛不欲生。
另一个就是鹿家破产后,鹿远准备把她卖了,她知道后从二楼跳窗逃跑,结果不小心摔伤还被抓包关起来......
鹿宁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贺惟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直接伸手揉乱她的发顶,打断她的思绪。
“医生等会过来,看看你身上的伤,你实话跟她说。”
“哥,哥哥哥,劲太大,有点晕......”鹿宁早就回神了,她拉住贺惟衣摆,连忙求饶。
贺惟这才收手。
私人医生开着医疗车上门,给鹿宁做了全部的检查和问诊后,确定身上只有那些擦伤痕迹,留下消炎药和擦伤的药就离开了。
佣人在医生的指导下,已经将鹿宁身上全部上好药。
紫色药水还有东一片西一片的纱布,让鹿宁看起来就像是刚收留回来的小流浪猫,惨兮兮的。
贺惟一直在旁边听鹿宁和医生的对话,知道鹿宁的伤是为了逃走摔伤的,觉得把鹿远赶出港城还是太仁慈了。
应该把他打断腿卖到园区,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鹿宁见他脸色阴沉,壮着胆子关心他是不是吃多了,不消化。
“要不要把医生喊回来,开点健胃消食片?”
“......”贺惟觉得小姑娘的关心透着傻兮兮的好笑。
“没有,早点休息,洗澡换药的时候记得喊人帮忙。”
贺惟起身回房间处理工作,临走前,把鹿宁揉乱的头发拨到她的耳后,然后又揉了一把。
这次收了力道,很温柔。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传来,鹿宁眯了眯眼。
看起来更像给了她一点吃的,就对人类袒露肚皮的小流浪猫了。
贺惟想。
小姑娘太容易对人放下警惕,容易被骗,在自己这里没事,别人那可不行。
算了,她还小,他多看着点好了。
鹿宁不知道短短一瞬间贺惟想了那么多。
洗漱完后,她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裙,走到窗台边想吹吹风,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而且跨度太大,堪比从地狱到天堂。
夜风微凉,带着植物清新的气息。
她刚站定,就发现隔壁阳台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
是贺惟。
他还是白天那件衬衫,只是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
指间夹着的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
他注意到自己站在上风口,掐灭了手中的烟。
“睡不着吗?”他开口,声音比白天低沉些,带着一点被烟草熏染过的沙哑,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鹿宁摇摇头,随即想到光线昏暗他可能看不清,又轻声说:“没有,只是出来看看月亮。”
富人区远离城中心,光污染很少。
深蓝色的天幕像一块巨大的丝绒,上面缀满了碎钻般的繁星,月亮反而成了陪衬。
贺惟没再说话,只是走到栏杆边,陪她一起站着,仰头看着这片星空。
“哥哥你呢?”鹿宁忍不住问,“是因为……事情还没处理完吗?”
她指的是从卫执衡和鹿远手里带走她所可能带来的麻烦。
“不是。”贺惟回答得干脆,“单纯烟瘾犯了。”
他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手里把玩着打火机,盖子开合间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随即话锋一转。
“纳图邀请我参加明天的舞会,你想不想一起去玩玩?散散心。”
鹿宁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任何社交活动了,从鹿家显出颓势开始,她就被排斥在圈子之外。
港城就这么大,一场舞会能撞见不少熟面孔。
想到明天可能会在舞会上看到昔日的朋友,她心里有些怯,又想出去玩,最终点了点头:“好,哈——”
看她开始掩嘴打哈欠,贺惟便道:“早点休息,宁宁。”
他顿了顿,加上一句,“祝你好梦。”
在夜色的晕染下,贺惟低沉的声音显得格外温和,鹿宁心头紧绷的精神稍微松懈了一些。
“你也是,哥哥。”完全卸下防备的称呼,透露着她本性的温软,还泛着一股甜。
贺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突然觉得,多个妹妹好像也不错。
他将目光投向夜空,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珍藏的那张被摩挲得几乎反光的婴儿百天照。
照片上那个胖嘟嘟、咧着没牙的嘴傻笑的小家伙,怎么也无法和刚才那个身形纤细、眉眼间带着轻愁的少女重合。
岁月,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