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将外面的闷热隔绝,只剩皮革的气味与空调微凉的风。
司机坐在前座,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没有发动。
“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贺惟问鹿宁。
“知道,我爸把我卖给了你,因为你比卫执衡要更加有钱。”
贺惟像是听到了笑话,胸腔震动:“你的参照物找得太小了,把卫执衡换做纳图我还能稍微接受一点。”
那意思是他远比港城最大的军阀纳图还要有钱有权。
鹿宁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的违和更深了。
这样身份的人,远道而来,就为了花钱买一个“妹妹”。
如果她不是被买下的那个人,她都要想问贺惟有什么毛病。
也许是有钱人的人生游戏,或者她的血型和某个人很匹配?
毕竟她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条命。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贺惟表明自己的忠诚。
她继续说道:“鹿远的生恩养恩在你把我买下的时候,已经还完了,现在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放心。”
“好。”贺惟靠在座椅上轻笑。
恩怨分明的性格倒是合他的胃口。
“记住,从今天起,我的家人才是你的家人。”
“我明白了。”
她仰头直勾勾撞入他的眼中。
脆弱、温暖,忍不住颤抖的小鹿,明明怕得要命却假装镇定,引诱着捕食者对她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试探对方的目的。
贺惟想暴露本性,看她更真实的反应,但还是忍住了那份破坏欲。
刚认下的妹妹,不要把她吓跑了。
他声音放缓:“叫声哥哥听听。”
“哥哥。”
声音清脆,带着南腔的软,但毫无感情。
贺惟不在意,小姑娘有些防备心是好的。
只不过,在他这里,没什么用就是。
车窗外的雨势没有变化,细密敲在玻璃上。
鹿宁低头抱着自己的包,贺惟的视线顺势落在那上面。
“章阿姨是不是给你留了一个山水玉佩。”他问得自然,像早就知道答案。
鹿宁目光警惕地抬起。
他怎么知道的?
贺惟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锦盒。
盒盖打开,一枚温润的山水玉静静躺着。
“我也有一个,能凑成一对。”
“是章阿姨和我母亲的友谊信物。”
“当年她们还开玩笑,如果生了孩子,性别一样就认手足,性别不一样就定个娃娃亲。”
贺惟斜眼看向鹿宁,眼中还在残留笑意,“不过,我比你大十二岁,对小朋友不感兴趣,所以我们做兄妹挺好的。”
“有继承权的那种。”他又补充了一句。
鹿宁在贺惟拿出玉佩的时候,终于明白贺惟帮助自己的理由了。
不是觊觎她身上的东西,而是因为曾经的情分。
她翻出自己的衣领,从脖子上拿出一枚还残留体温的玉佩,和贺惟手中的玉佩相碰,两块玉扣合,纹路正好连成一幅山水。
“你是青莲阿姨的儿子?”
贺惟嗯了一声,语调低沉,像海潮拍岸。
鹿宁小时候听过妈妈讲过她和贺青莲阿姨的故事。
那是个老南城的故事。
贺青莲是孤儿,住在码头边的棚屋里,吃了上顿没下顿。
章云清那时还算家境殷实,总是把自己的零花钱省下来,换几颗糖、几张馅饼,塞到贺青莲手里。
她还偷偷带着青莲去读夜校,教她识字、念报纸,帮她写人生中第一份简历。
后来,贺青莲想做生意,章云清又把自己攒下的一笔嫁妆拿出来,给了她当启动资金。
贺青莲性格泼辣、强势,章云清身体不好,性格绵软,贺青莲总是那个守在章云清身边,保护她的那个。
两个姑娘如同彼此缠绕的双生花一样长大。
贺青莲十八岁那年,靠着章云清帮她设计的店面摆摊卖衣服。
凭一张伶俐的嘴和一股狠劲,硬是在港城夜市打下了第一桶金。
后来,她嫁了个商人,本以为能安稳度日,没想到对方酗酒、家暴,还出轨别的女人。
她净身出户,只带走年幼的贺惟,从零开始。
之后章云清嫁给鹿远,跟着他创业,离开了南城,前往港城所在的金相国,准备做进出口贸易。
但时运不巧,就在那时,百越和金相两国因为历史遗漏问题,爆发了短暂的边境冲突。
虽然战争只持续了一年,但两国间的航班、航运一度断绝,电话、邮政系统陷入瘫痪。
章云清和鹿远因此被困在境外,无法返回。
战后,因为情报管制,拥有跨国背景的商人身份变得微妙,任何跨国的私人联络都会被审查,章云清和贺青莲失去了联系。
“当时边境打仗,所有通讯都断了。”
“我母亲动用了所有关系,甚至亲自跑去边境线找过,但那边已经军事管制,什么都打听不到……”
“再后来,等局势缓和,传来的却是章阿姨病逝的消息。”贺惟为当初为什么贺青莲没出现做解释。
鹿宁十岁那年,章云清因病去世。
那时的鹿远正是事业顶峰,对妻子的感情也最深。
葬礼上,他在章云清的遗像前跪地发誓,说会一辈子守护两人的宝贝女儿。
贺青莲只来得及独自偷渡过来参加好友的葬礼。
当时她经历破产,第三次创业刚起步,反观鹿远条件比她优渥,鹿宁被养得白净乖巧,就没提出带走小姑娘。
谁知多年后,再次听到鹿宁的消息,就是鹿远准备卖女儿。
知道这件事情,贺青莲气得不轻,直接半夜一通电话让贺惟从南城去港城,把鹿宁接走。
其实中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关于为什么贺青莲来看望鹿宁。
因为母子俩的第三次发家并不光彩,惹了不少仇家,贺惟甚至遭遇过绑架和暗杀。
为了彼此的安全着想,他们都没有理由将鹿宁拉下水。
只是每年会以鹿远公司合伙人的身份,给鹿宁寄信、送礼物过来。
但看鹿宁对自己如此陌生的样子,估计那些礼物没有到过她的手中。
贺惟想到那天,自己的私人邮箱里收到关于鹿宁的近况和照片,以及他母亲直接收到包含照片的包裹。
显然,有人在催促他们去帮助鹿宁。
现在他来港城,顺便调查这件事情。
面前这个双眼清澈见底的小姑娘没那个本事,鹿远那个老家伙更没有这份好心。
是谁呢。
既知道他的私人邮箱,又知道两位长辈的渊源。
见贺惟半天不说话,鹿宁也安安静静坐在旁边没动弹。
贺惟根本不知道怎么养人,养妹妹,怎么当一个哥哥。
他向来只懂得谈生意、讲条件、驯服人心。
如今,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看起来就像橱窗娃娃一样精致、脆弱,需要精细养护的小人,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对待。
“有没有读书?”他终于开口。
“已经参加了考试。”鹿宁轻声答道。
“嗯,分数还没出来吧,预估能考上哪所大学?”
贺惟其实早查过鹿宁的资料。
她成绩极好,是港城女中三年来最稳的第一名,估计能进百越国前三大学。
“百越南城的金莲大学。”鹿宁也不出所料地回答。
那是东南沿海最负盛名的大学之一,校园背山临海,象征着百越国学府的顶尖荣光。
“嗯,不错。”贺惟点点头,“看来不用我给金莲大学捐栋楼送你进去。”
“……”鹿宁一时说不出话。
听他平淡又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花一亿五千万捐一栋理工实验大楼,跟吃了顿饭花的钱一样。
就在这时,副驾驶的门被人推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手提公文包的斯文男子钻进车内。
男子打开公文包,双手递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先生,这是鹿宁小姐的遗产继承转让确认书,包括章云清女士名下的所有资产与信托基金,均已在此文件中。”
贺惟接过,低头扫了一眼,便递向鹿宁。
“签了,你母亲的钱就是你的了”
他掏出一支签字笔递给鹿宁。
鹿宁细细看了文件上面的内容,表情逐渐变得恍惚。
她这才知道,妈妈去世前,留给她一笔庞大的遗产。
不仅是银行存款,还有部分房产与基金信托。
章云清担心鹿远会霸占,特意设下条款:待鹿宁年满十八岁,才可由第三方律师通知继承。
然而,这些年鹿远从未提过,反而隐瞒消息,妄图在把她“卖出去”之后,独吞这笔钱。
仅仅是在车内等待的时间里,不知道贺惟用了什么手段,将一系列事情都搞定。
鹿宁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血液像被热风搅动般涌上脸颊。
她的眼中产生了对权力的渴望。
小姑娘看自己的双眼在放光,贺惟敏锐察觉到,唇角微微一勾,懒懒地抬了抬下巴。
“签吧。”他说,“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贺惟靠在椅背上,指尖轻叩车窗。
雨停了,海港的风透过缝隙钻进来,带着盐气与汽油味。
他偏头看向笑得眯起了眼睛的鹿宁。
“先别高兴完,我的礼物还没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