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殿那一趟“地府游”后，承瑞身上那股属于孩童的怯懦，如同被冥河水洗过一般，褪去了大半。他依旧沉默寡言，行事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与果决。偶尔在御书房听政，面对老臣们引经据典、暗藏机锋的奏对，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言辞虽稚嫩，角度却往往刁钻老辣，引得皇帝频频侧目，目光中激赏与探究交织。
朝堂上下，关于这位小皇孙“宿慧天成”、“得祖宗庇佑”的传言，愈发甚嚣尘上。而这一切变化的源头，那个穿着小红肚兜、啃着糖块的小公主，却似乎对亲手雕琢的“作品”失去了持续关注的兴趣，又回到了她那吃了睡、睡了吃，偶尔折腾一下地府旧部、索要“糖果”的悠闲日子。
直到这日，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执，打破了流光殿表面的宁静。争执源于一碟新进贡的“雪山灵莓”。那灵莓通体晶莹如红宝石，散发着诱人的果香与灵气，是南海某附属国千里迢迢送来的珍品，统共也就得了小小一篮。
皇帝念着瑶光喜好这些稀奇零嘴，便大半都送来了流光殿。恰巧这日，几位年长的公主带着自家年幼的皇子皇女前来请安。其中一个约莫四岁、被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子，瞧见那碟红艳艳的灵莓，馋虫大动，趁着宫人不注意，伸出小胖手就想去抓。
伺候瑶光的大宫女眼神一厉，正要阻止。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
众人还没看清，那小皇子伸出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一道浅浅的红印，不重，却足够让他愣住。
动手的，是恰好在一旁安静看书的承瑞。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小小的身躯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捂着手背、眼圈迅速泛红的小堂弟，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威仪：
“皇姑姑的东西，未经允许，不可擅动。”
那小皇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在家里他是众星捧月的心肝，此刻被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承瑞教训，愣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承瑞：“你打我！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母妃！告诉皇祖父！”
领他来的那位公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虽忌惮流光殿，但眼见自己儿子吃亏，还是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满：“承瑞，弟弟还小，不过是想吃颗果子，你身为兄长，让着他些又何妨？何必动手？”
其他同来的嫔妃公主也纷纷低声附和，看向承瑞的目光带上了些许责备。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孩子的哭声、女人的低语声，显得有些嘈杂。承瑞站在原地，承受着那些或明或暗的指责目光，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却没有退缩。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清晰：“皇姑姑的东西，不可擅动。”
那公主见他如此“执拗”，心中更气，声音也拔高了些：“不过是一碟果子！难道比兄弟和睦还重要？瑶光公主素来宽和，岂会在意这点小事？定是你借题发挥！”
就在这纷纷扰扰、哭声与指责声交织的时刻——
“吵——死——了——”
一个拖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奶音，突兀地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内殿门口，瑶光揉着大眼睛，歪歪扭扭地走了出来。她显然是被吵醒了，小红肚兜带子都系歪了一根，头发乱蓬蓬地翘着，小脸上全是被打扰清梦的不爽。
她没看任何人，目光先是落在那碟被众人瞩目的雪山灵莓上，伸出小胖手，精准地抓起一颗，塞进嘴里，“咔嚓”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然后，她才像是刚刚发现殿内多了这么多人，以及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皇子。她皱着鼻子，走到那孩子面前，歪着头打量他。
小皇子被她看得忘了哭，抽抽噎噎地，有些害怕。
瑶光伸出沾着莓果汁水、亮晶晶的手指，戳了戳小皇子肉乎乎的脸颊，奶声奶气地评价：“哭得真丑。”
众人：“……”
她又转过头，看向那位出声指责承瑞的公主，大眼睛眨了眨，语气带着纯然的好奇：“你的意思是，我的东西，谁都可以随便拿？”
那公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连忙挤出笑容：“瑶光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孩子还小……”
“小？”瑶光打断她，又把一颗灵莓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地府里比他小的鬼魂多的是，不守规矩，一样要下油锅。”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冻结了那位公主脸上所有的表情，连带着周围那些低声附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几个胆小的嫔妃，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
瑶光不再理会她们，迈着小短腿走到承瑞面前。承瑞抬起头，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那平静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瑶光围着他转了一圈，小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她停下脚步，仰着小脸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因为够不着肩膀。
“做得不错。”她奶声奶气地表扬，顺手将手里剩的半颗灵莓塞到他手里，“奖你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以后，我的东西，你看不顺眼的，都可以丢出去。”
“我看顺眼的，你才可以动。”
这两句话，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心头！这不仅仅是维护，这几乎是……赋予了承瑞一种特权！一种在流光殿，乃至在整个后宫，鉴别、处置“人事”的特权！
那位公主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抱着还在抽噎的儿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承瑞握着手心里那半颗带着她体温和口水的灵莓，感受着那甜腻的汁液，心中百感交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瑶光，郑重地躬身：“谢皇姑姑。”
瑶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摆摆小胖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吵得我头疼。”
她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回内殿，留给众人一个迷迷糊糊、却又重若千钧的小小背影。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告退，脚步仓促，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顷刻间，刚才还喧闹不已的流光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承瑞独自站在殿中，看着手中那半颗灵莓，又抬头望向内殿的方向。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在这深宫之中的地位，将因皇姑姑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也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内殿里，瑶光重新爬回她的白玉凉席，抱着软枕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继续她那被中断的午觉。
她含糊的梦呓声，轻轻飘出：
“小木头……总算……有点样子了……”
“下次……该教他……怎么用生死簿……查贪官了……”
声音渐低，终至无声。
殿外，树影婆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下一场，由这位小祖宗主导的、关乎人间与幽冥的“游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