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探金面佛的落网,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襄邑高层激起了一圈圈凝重的涟漪。
审讯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执法队的刑房深处,油灯日夜不熄。负责主审的是陈平和他手下最精干的反谍人员,辅以经验老道的执法队拷讯官。过程并不顺利。金面佛是真正的硬骨头,受过严格的反审讯训练,常规的肉体折磨和精神压迫收效甚微,他甚至几次试图自绝。
但陈平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命令暂停刑讯,只是将金面佛单独囚禁在一个狭小、干净但绝对寂静的牢房里,除定时送水送食(确保他无法绝食),不进行任何接触,不给予任何光线和声音刺激。同时,他让人将牢房隔壁布置成“审讯室”,日夜不停地模拟审讯其他“囚犯”的场景——有痛苦的哀嚎,有崩溃的招供,有“同伙”互相指认的激烈争吵,甚至还有“王大将军密使前来营救却中伏被杀”的逼真戏码。真真假假的声音透过刻意留出的缝隙,不断传入金面佛的耳中。
这种精神上的孤立与信息噪音的轰炸,配合着之前刑讯造成的肉体创伤和疲劳,开始慢慢瓦解金面佛的心理防线。当一个人的意志在绝对的寂静与混乱的噪音之间被反复撕扯,对时间、空间的感知逐渐模糊,对自身处境的判断开始动摇时,再坚硬的壳也会出现裂缝。
第四天凌晨,当陈平再次出现在金面佛面前,没有携带任何刑具,只是平静地递给他一碗温热适口的稀粥,并告知他“你的任务已经失败,王仙芝不会知道你的忠诚,只会认为你已叛变或死亡”时,金面佛眼中最后一点顽抗的光芒,终于熄灭了。
他断断续续地开了口,如同一个锈蚀的齿轮重新艰难转动。
获取的口供,被连夜整理成册,送到了黄巢的案头。油灯下,黄巢一页页仔细翻阅,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沉凝。尚让、赵璋、王璠、陈平等人侍立一旁,帐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口供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暗探所能知晓的范畴。金面佛不仅是王仙芝麾下顶尖的斥候,更是其核心“夜不收”的头目之一,曾多次参与军议,接触过不少机密。他供述的情报,拼凑出了一幅让襄邑诸将都感到心惊的图景:
王仙芝自与黄巢分兵后,初期在江淮势如破竹,连克数州,拥众号称三十万。然而,胜势之下,隐患深重。其部属鱼龙混杂,劫掠成性,军纪败坏,与地方士绅、百姓矛盾急剧激化。唐廷调集重兵,以宋威为招讨使,高骈为节度使,南北夹击。王仙芝部在舒州、黄梅等地连遭败绩,损兵折将,其本人也在一次突围中受了箭伤,至今未愈。目前,王仙芝主力被压缩在蕲州、黄州一带狭小区域,补给困难,士气低落,内部已出现分裂苗头,部分将领暗中与唐军接触,图谋后路。
然而,困兽犹斗。王仙芝不甘坐以待毙,正在谋划一次大胆的突围和战略转移。而他的目光,投向了北方,投向了据说“站稳脚跟”的黄巢势力范围。根据金面佛供述,王仙芝的打算分两步:一是派精干斥候(如金面佛)摸清黄巢虚实;若黄巢实力不济,则伺机吞并,夺取其根据地和粮草,以图再起;若黄巢实力尚可,则试图再次联合,甚至以“共奉其为主”为诱饵(当然是权宜之计),引黄巢部南下接应,或合力打开北上通道。
“好一个‘共奉其为主’!”王璠冷笑一声,拳头捏得咯咯响,“王仙芝这老小子,当初为了个虚头巴脑的招安官职就能卖咱们,现在走投无路了,倒想起大将军来了?还想吞并我们?做他娘的清秋大梦!”
尚让相对冷静,他指着口供中的一段:“问题在于,王仙芝虽困,手中仍有数万能战之兵,其残部多是积年悍匪、亡命之徒,狗急跳墙之下,战力不容小觑。且唐军宋威、高骈部,正从东、南两个方向压迫而来。王仙芝若决意北窜,无论是想吞并我们,还是仅仅借道,战火都必然烧到襄邑、曹州一线。”
赵璋面色凝重地补充:“更麻烦的是,根据金面佛供出的唐军部分布防和动向,宋威在击败王仙芝一部后,似有分兵西进、巩固汝州、许州防线之势。而高骈用兵素来诡诈,其主力动向不明。若王仙芝北窜,唐军很可能尾随追击,甚至……不排除有意将王仙芝这股祸水,导向我们,行‘驱虎吞狼、坐收渔利’之策。”
陈平沉声道:“金面佛还提到,王仙芝军中,已有唐军细作活动的迹象,招抚的传言再起。其内部已不稳。无论他作何选择,其败亡之势,恐难逆转。但其败亡的过程,对我军而言,却可能是最大的危险。”
帐内陷入沉默。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刚刚熬过饥荒,完成冬训,内部初定,民心渐附,正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来巩固消化,积蓄力量。然而,外部局势却急转直下,一场巨大的风暴,正以王仙芝这支溃军为核心,裹挟着唐军的兵锋,朝着他们这个新生势力,汹涌扑来。
这不是他们主动选择的战场,但战火已不可避免将要烧到家门口。
黄巢放下手中的口供册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如寒潭之水,扫过众人。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重量,“避,是避不开了。王仙芝要来,唐军也可能要来。襄邑、曹州,乃我军根基,不容有失。”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点在蕲黄一带,又缓缓向北移动,划过汝州、许州,最终停在襄邑、曹州的位置。
“王仙芝若北窜,有两条可能路径:一是经光州、蔡州北上,直扑汝州、许州,威胁东都洛阳,此为上策,可牵制唐军主力,但路途较远,其残部能否支撑到彼处,存疑。二是向西,经申州、唐州,入我南阳盆地,再图北上或东进。此路较近,且南阳盆地相对富庶,可劫掠就食。而我襄邑、曹州,正在其东侧。若其选择第二条路,或第一条路受挫转进,兵锋指向我境的可能性……极大。”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无论他意图是吞并、联合还是仅仅借道掠食,对我们而言,都是入侵。我军与王仙芝部,道不同,早已不相为谋。其军纪败坏,若任其入境,我等数月心血经营的秩序、民心,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届时,内乱必生,唐军趁虚而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王璠猛地站起,抱拳道:“大将军!那就打!趁他病,要他命!咱们冬训刚完,兵强马壮,正愁没仗打!他敢来,就让他尝尝咱们新练出来的刀锋!”
尚让却摇头:“不可轻敌。王仙芝部虽败,余威尚在,且困兽之斗,最为凶险。我军新成,虽经冬训,然未经大规模实战检验。且我军兵力,满打满算,堪堪过万,能战之兵不过六七千。王仙芝若倾巢而来,兵力数倍于我。正面硬撼,胜败难料。”
“那怎么办?难道敞开大门让他进来?”王璠瞪眼。
黄巢抬手,止住两人的争论。他目光深邃,缓缓道:“打,是一定要打。但怎么打,有讲究。我们不能被动等王仙芝选择,更不能被唐军牵着鼻子走。”
他指向地图:“第一,立即加强曹州、襄邑防务,尤其是南面、西南面方向。加固城墙,储备守城器械,清理射界,演练城防。曹州由尚让亲往坐镇,襄邑由我留守。两地互为犄角,相互策应。”
“第二,派出精锐斥候,向南、向西渗透,密切监视王仙芝残部及唐军宋威、高骈部动向。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天的位置、兵力变化、士气状况。尤其是王仙芝内部不稳的情报,要设法加以利用。”
“第三,整军备战。全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冬训中表现优异的协同战法,要进一步演练纯熟,特别是针对骑兵冲击、流寇袭扰的防御和反击战术。工坊加快军械打造,尤其是弓弩箭矢。火药……(他顿了顿)相关试验加速,若有小成,优先用于城防。”
“第四,”黄巢看向陈平,“民心。教导队、民政司要立刻动起来,向军民说明即将面临的威胁。话要讲透:王仙芝部是什么货色,他们来了会干什么。我们要保卫的是什么——不是为我黄巢一人,而是为了大家刚刚有口安稳饭吃,有块田地种,不用再被随意杀戮抢掠的日子!要把‘保家’和‘卫国’(保大齐)结合起来。同时,加强内部管控,谨防敌探和内应。”
“第五,”他最后看向赵璋和孟黑虎,“粮草、物资。实行战时配给制,统一调度。盐铁司商路,能维持的继续维持,重点换取药材、皮革、铁料等军需。不能维持的,立刻收缩,人员撤回,避免损失。所有物资,向襄邑、曹州集中。”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众人凛然领命。
“诸位,”黄巢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我们起兵,不是为了割据一方,苟且偷安。我们要改变的,是这个世道。但改变世道,首先要能在世道的惊涛骇浪中活下来,站稳脚跟。眼前这一关,就是我们能否活下去、能否站稳的关键一仗!打好了,大齐之名,才能真正响彻中原;打不好,野人沟、濮州城下那些弟兄的血,就白流了!”
他目光灼灼,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王仙芝是风雨,唐军也是风雨。风雨欲来,躲是躲不掉的。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让我们用手中的刀,用练出来的阵,用凝聚起来的心志,告诉所有人——这襄邑,这曹州,是我大齐的疆土!是我等军民以血汗浇灌的家园!谁敢来犯,必叫他头破血流,有来无回!”
“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卫家园!”众将热血上涌,齐声低吼。
会议结束,众人匆匆离去,各自执行命令。原本因丰收和冬训结束而略显松弛的襄邑城,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以一种高效而肃杀的速度运转起来。
城墙上,加固工事的军民日夜不息;军营里,战前动员和针对性训练如火如荼;工坊区,炉火彻夜不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街道上,巡逻的队次更加频繁,教导队和民政司的吏员拿着铁皮喇叭,在人群聚集处反复宣讲。
风声,隐约带来了南方兵灾的消息,也开始在民间悄悄流传。起初是恐慌,但很快,在官府的引导和军属、屯田户的带动下,恐慌逐渐被一种同仇敌忾的紧张所取代。人们开始自发地储存清水,加固门窗,将重要的东西藏好。街头巷尾的议论,从对丰收的喜悦,转向了对“王仙芝那帮杀才”的愤恨和对“咱们的大齐兵”能否守住的关切。
张婶和孙寡妇一起,将家里所剩不多的细软和那几张珍贵的“立功状”、“工分簿”仔细包好,埋在了灶台下的隐秘处。
“他婶,你说……能守住吗?”孙寡妇声音发颤。
张婶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却异常坚定:“能!石头他们练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再说了,咱们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以前过的什么日子?谁想再回去当牲口,任人抢任人杀?拼了命,也得守住!”
类似的话语,在无数个家庭中响起。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为原始、更为坚韧的守护之念,正在恐惧的土壤中滋生。
黄巢站在北门城楼上,眺望着南方阴沉的天际。寒风呼啸,卷动着“冲天”大旗,猎猎作响。
尚让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大将军,斥候已经派出了。王璠部也已前出至襄邑西南五十里处的黑石峪,建立前哨,监视通道。曹州那边,我明日便动身。”
黄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山峦,看到了那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却又对他人构成致命威胁的溃军,看到了唐军将领们冷漠而算计的目光。
风雨欲来,乌云压城。
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滔天的战意。
既然躲不过,那便战!
用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争,来检验冬训的成果,来淬炼新生的军魂,来扞卫初建的秩序,来向这个混乱的天下,宣告大齐的存在与锋芒!
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刀锋冰凉,渴望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