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从青转黄,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先是东门外那片最早开垦、土质也最好的“将军屯”试验田,在某个晨露未曦的清晨,被最早下地的老农发现麦穗沉甸甸地弯下了头,芒尖泛出坚实的金黄。老农颤巍巍地掐下一穗,在手心里搓了搓,吹去糠皮,十几粒饱满滚圆的麦粒静静躺着,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他怔怔地看着,浑浊的老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随即扯开沙哑的嗓子,朝着刚刚透亮的天空喊了一声:
“熟啦——!”
这一声喊,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熟啦!
熟啦!
喊声从东门传到西门,从屯田区传到城墙根,传到每一个翘首以盼的耳朵里。整个襄邑城,仿佛一头从漫长冬眠中苏醒的巨兽,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积压了数月、混杂着焦虑、饥饿与期盼的浊气,然后,被一种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真实的狂喜所充盈。
真正的收割,是在三天后。赵璋和民政司、屯田司的吏员们几乎不眠不休,制定了详尽的收割方案:按田块编号,军民搭配,分段包干,工具统一调配,收、运、打、晒、储,环环相扣。老天爷也格外赏脸,一连数日,都是晴空万里,阳光炽烈却不过分毒辣,正是抢收的黄金时节。
天还没亮透,襄邑四门洞开。早已集结待命的军民队伍,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城外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他们手中不再是刀枪,而是镰刀——部分是铁匠铺日夜赶制的标准镰刀,更多的则是经过简单改造的柴刀、旧兵器,甚至磨锋利的石片、蚌壳。工具简陋,但握工具的手,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黄巢带着尚让、赵璋等核心文武官员,也出现在了东门外最大的“一号屯田区”。他们没有站在高处指手画脚,而是各自领了一把镰刀,扎进麦浪之中。黄巢的动作起初还有些生疏,但他学得快,弯下腰,左手拢住一把麦秆,右手的镰刀贴着地皮轻轻一拉,嚓的一声轻响,一把沉甸甸的麦子便脱离了土地。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麦芒扎在手臂上,留下细密的红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重复着弯腰、挥镰、捆扎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
起初,周围的军民还有些拘谨,不敢离大将军太近,更不敢与之并肩。但看到黄巢闷头割麦,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很快就在田垄上堆起一小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麦个子时,那种无形的隔阂慢慢消融了。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割麦的人们开始较起劲来,不是较谁割得快,而是较谁割得干净,麦茬留得低,麦捆扎得结实。田埂上,负责运输的青壮和半大孩子推着独轮车、挑着扁担,来回穿梭,将一捆捆麦子运往打谷场,吆喝声、说笑声、镰刀的嚓嚓声、麦秆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沸腾的交响。
“老哥,手底下真利索!”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割到黄巢旁边,抹了把汗,憨厚地笑道。
黄巢直起腰,也笑了笑:“比不上你们老把式。”
“哪能呢!”汉子连忙摆手,“大将军您这麦茬留得,比俺们都齐整!一看就是用心了!”
旁边另一个正在捆麦的老农插话道:“可不!这地啊,就跟人一样,你用心伺候它,它才肯给你好收成。大将军领着咱们又是修渠,又是堆肥,这麦子长得,俺活了五十多年,头一回见这么饱实的穗!”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收获的踏实和骄傲。
晌午,炊烟在各处临时搭建的灶台升起。后勤营和城中的妇孺送来了午饭:不再是稀得照见人影的糊粥,而是实实在在的、掺了新鲜麦粒蒸出来的杂面馍馍,还有用新摘的野菜、加上一点点盐和好不容易攒下的猪油熬的菜汤。馍馍不算白,甚至有些粗粝,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咬一口,满嘴都是浓郁的、属于粮食本身的香甜。
人们或蹲在田埂,或坐在麦捆上,大口吃着,畅快地喝着。阳光炽烈,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脊沟往下流,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幸福的红光。那是饥饿被填满的满足,是汗水换来的心安,是对未来终于有了点把握的希冀。
黄巢也拿着一个馍馍,就着陶碗里的菜汤,和几个老农坐在一起吃。他认真地听着他们唠嗑,说今年的雨水,说堆肥的法子哪种更管用,说哪块地的麦种好像更好些,应该留种。他偶尔插一两句,问得很细。老农们起初还有些拘束,见他听得认真,问得在行,便也渐渐放开,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大将军,”一个缺了门牙、但精神矍铄的老汉咽下最后一口馍,小心翼翼地问,“这收上来的麦子……咋分啊?”
这话一问出来,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耳朵都悄悄竖了起来。这是所有人心中最关心、也最忐忑的问题。
黄巢放下碗,环视了一圈周围看似埋头吃饭、实则竖起耳朵的军民,声音平稳而清晰:“按《屯田令》和之前公布的章程办。所有收成,统一归公仓。但,不会让大家白干。”
他掰着手指头算:“第一,所有参与屯田劳作的人,无论军民,按出工天数、劳作表现,折算‘工分’,凭工分优先领取口粮,保证吃饱。第二,收成扣除种子、公粮储备、必要损耗后,剩余部分,三成按工分奖励给表现优异者,两成作为‘风险公积’,备荒备灾,剩下五成,全部用于襄邑军民接下来的口粮分配、物资换购和必要开支。”
他看向那提问的老汉:“老伯,你们一家出了几个劳力,干了多少天,屯田司都有账。到时候能领多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黄巢在这里保证,绝不会让出力多的人吃亏,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为襄邑流过汗的人饿肚子。”
老汉听得有些迷糊,但“保证不饿肚子”、“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几个词,他是听懂了的。他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开一个安心的笑容,连连点头:“哎,哎!有大将军这句话,俺们就放心了!放心了!”
周围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人们开始兴奋地估算自家能得多少工分,盘算着领了粮食后,是先换点盐,还是扯块粗布给娃做件衣裳。
下午的劳作,劲头更足了。金色的麦浪在无数镰刀的挥舞下,一片片倒下,露出黝黑湿润的土地。打谷场上,连枷起落的声音砰砰作响,如同欢庆的鼓点。麦粒脱离穗壳,在空中扬起金色的尘雾,又被风轻轻吹散,落在忙碌的人们身上,落在干燥坚实的场地上,堆积成一座座令人心醉的小山。
傍晚时分,当第一批经过初步晾晒、过筛的麦子被装袋,运入城中早已清理加固好的粮仓时,整个襄邑城沸腾了。
人们自发地聚集在运粮车队经过的街道两旁。他们看着那一袋袋鼓鼓囊囊的麻包,看着从麻包缝隙里漏出的、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麦粒,看着押运粮车的军士虽然疲惫却挺得笔直的腰杆和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丰收啦——!”
“有粮啦——!”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瞬间席卷全城。老人抹着眼泪,妇人互相搂抱着又笑又跳,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尖叫嬉闹。几个月来笼罩在头顶的饥饿阴云,仿佛被这金色的麦浪和震天的欢呼,一下子冲得七零八落。
张婶和孙寡妇也挤在人群里。张婶紧紧攥着孙寡妇的手,两人都泪流满面,却咧着嘴笑。
“他婶,看见没?看见没?那么多粮!”孙寡妇语无伦次。
“看见了,看见了……”张婶哽咽着,“老天爷开眼,大将军……真是救星啊!”
她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着。终于,在运粮车队后面,看到了那些收工回来的士卒队伍。她们的儿子、石头,就在其中。石头脸上沾着麦秸和尘土,汗水浸透了号衣,但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他看到了母亲,咧开嘴,露出白牙,用力挥了挥手。
那一刻,张婶觉得,所有的提心吊胆,所有的忍饥挨饿,都值了。
当晚,襄邑城破例没有宵禁。各营区、各民坊,都飘起了久违的、属于粮食的浓郁香气。虽然赵璋严令不得浪费,庆祝的口粮份额有限,但人们还是尽可能地把分到的那点新麦,做出花样:有的蒸了实实在在的馍,有的煮了稠稠的麦仁粥,有的甚至奢侈地烙了薄薄的、带着焦香的麦饼。
军营里,每个士卒都分到了双份的口粮——这是黄巢特批的,庆祝丰收,犒劳三军。营火旁,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就着热腾腾的麦粥,啃着扎实的馍,说着白日收割的趣事,畅想着以后顿顿能吃饱的日子,笑声比火光还要明亮。
中军大帐里,气氛却要凝重一些。
油灯下,赵璋拨弄着算盘,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黄巢、尚让、王璠、陈平、孟黑虎等人都在。
“……初步估算,今年夏收,襄邑周边屯田区,共收麦粟豆类,折合净粮约四万三千余石。”赵璋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这还没算城中小块菜地和军属自垦地的产出。若再加上盐铁司近日又换购回来的八千石杂粮,以及原有的部分存底……我军现有存粮,已逾五万石!”
帐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随即是几乎要冲破帐篷的狂喜。五万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使按照较高的标准供应,襄邑现有军民,至少可以支撑四到五个月!意味着他们终于熬过了最危险的青黄不接,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
王璠猛地一拍大腿:“好!他娘的,总算不用天天数着米粒下锅了!”
孟黑虎也咧嘴笑了,牵动了脸上的新伤疤:“这下,盐铁司的弟兄们出去换东西,腰杆也能硬气了!”
陈平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一向沉稳的尚让,眼中也闪烁着激动。
只有黄巢,虽然也面带喜色,却很快冷静下来。他示意大家安静,看向赵璋:“子美(赵璋表字),粮食入库、保管、防潮防鼠防盗,万不能出纰漏。分配方案,必须严格按照既定章程,公平公开。尤其是对民间的奖励和口粮发放,要派可靠之人监督,绝不允许克扣、贪墨!”
“属下明白!”赵璋肃然道,“仓储已安排双岗,日夜巡查。分配细则正在最后核定,三日后便可张榜公布,按册发放。执法队和教导队会全程监督。”
黄巢点点头,又看向众人:“丰收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但诸位切记,这只是一场战役的胜利,远非战争的终结。唐廷不会坐视我们壮大,四周虎狼环伺,内部也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有了粮食,人心会稳,但也可能滋生安逸、懈怠,甚至……新的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从明日起,全军恢复高强度训练。收获的喜悦可以有,但刀刃上的功夫,一天不能松!民政司那边,抓紧组织秋播,挑选良种,总结经验。工坊要继续改进农具。教导队的宣讲不能停,要让大家知道,这丰收是怎么来的,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另外,”黄巢声音低沉了些,“丰收的消息,对外要严密封锁。盐铁司的商队,口径要一致:襄邑仍在艰难维持。我们要利用这宝贵的喘息时间,整军、蓄力、观察形势。”
众人心中凛然,刚刚升起的些许骄矜之气,被黄巢一番话压了下去,重新变得警醒而踏实。
“好了,”黄巢最后露出一丝微笑,“今夜是庆功之时。都回去,和将士们、和家人们,好好吃顿饱饭。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该干的活儿,一件也不会少。”
众将起身,抱拳行礼,鱼贯而出。帐外,星光灿烂,夜风送来全城各处隐约的欢笑声和食物的香气。那香气如此真实,如此温暖,浸润着这座饱经磨难、终于迎来第一场真正收获的城池。
黄巢独自走到帐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麦香和烟火气的空气。他抬头望向星空,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野人沟的寒风,濮州城头的血战,粮仓前的混乱,校场上那些面黄肌瘦却目光坚定的面孔……
路还很长,很难。
但至少今夜,在这片星空下,丰收的喜悦是如此真实而饱满。
它滋养着身体,更滋养着希望。
而这希望,如同那些被精心筛选出来、留作种子的最饱满的麦粒,已经在这片被鲜血和汗水浇灌过的土地上,悄然埋下。
只待下一季的风雨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