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课的余温尚在教导队员们胸中激荡,一种近乎燃烧的使命感驱使着他们,渴望立刻将“均平富,等贵贱”的理想播撒到全军每一个角落。然而,理想的光辉需要现实的基石来承载,空泛的道理在残酷的生存压力和人性弱点面前,往往苍白无力。黄巢深知,教导队成立的真正考验,不在于宣讲,而在于能否将宣讲的理念,化为铁一般不可动摇的纪律,尤其是那最核心、也最难坚守的纪律——军民关系。
这一日,朔风骤起,彤云密布,襄邑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到半日,便将城池内外染成一片刺目的银白。严寒,比刀剑更无情地考验着这支刚刚经历思想洗礼的队伍。
屯田区的窝棚在风雪中吱呀作响,民屯的流民们挤在单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军营中,尽管已尽力配发了冬衣(多是缴获或粗糙赶制),但许多士卒依旧冻得手脚发麻,尤其是那些驻守在城墙、哨卡等露天岗位的士兵。
就在这天寒地冻的傍晚,教导队新任的队正之一,一个名叫陈平的年轻人(原教导队种子,因表现突出被提拔),带着两名队员例行巡查至西城墙一段。风雪迷眼,呵气成霜。他们隐约听到不远处一座充当临时哨所的破旧门楼里,传来压抑的争执和推搡声,其间夹杂着妇人惊恐的低泣和孩子尖锐的哭叫。
陈平心中一凛,示意队员跟上,快步上前。只见门楼内,三名值守的士兵(看装束是王璠麾下的老兵)正与一对抱着幼童、衣衫褴褛的流民夫妇拉扯。地上散落着几块黑乎乎的、似乎是烤过的薯类食物。一个老兵手里抓着半块,另一个正试图抢夺妇人死死护在怀里的破布包袱,口中骂骂咧咧:“……冻死老子了!借你们这破屋子避避风,拿点吃的怎的了?再嚷嚷,把你们扔雪地里去!”
那汉子苦苦哀求:“军爷!行行好!就这点救命粮了,孩子快饿死了……”妇人则拼命护着包袱和孩子,泪流满面。
陈平热血上涌,一步跨进门楼,厉声喝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三名老兵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几个穿着教导队崭新号褂的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不屑的神色。为首那个抓着食物的老兵,陈平认得,叫张五,是个有些蛮横的老兵油子。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教导队的‘先生’们。”张五阴阳怪气地掂了掂手里的薯块,“怎么,这大雪天的,不躲在屋里讲你们的‘大道理’,跑这儿来喝西北风?我们弟兄几个站岗受冻,拿点流民的东西暖暖肚子,犯了哪条王法?”他特意加重了“流民”二字,显然不把这无籍无产的夫妇放在眼里。
旁边一个老兵也帮腔:“就是!陈队正,你们教导队管天管地,还管弟兄们饿肚子?这几个流民占着哨所,我们没赶他们走就算仁义了!”
陈平强压怒火,他知道此刻不能退让,这不仅关系到这对流民的生死,更关系到教导队刚刚树立的权威和那尚未完全落地的“道理”。他上前一步,挡在流民夫妇身前,目光直视张五:“张五!我军《安民告示》第二条,是什么?!”
张五噎了一下,他识字不多,但这条被反复强调的禁令还是知道的,嘟囔道:“不得……不得抢夺民财……”
“他们是‘民’吗?”陈平指着瑟瑟发抖的流民夫妇,“他们是不是我襄邑收容的百姓?他们的口粮,是不是官府按《贷粮令》发放的救命粮?!你们强抢他们的救命粮,与抢夺民财何异?!与土匪何异?!”
一连串质问,掷地有声。张五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仍强辩:“老子们拼命守城,吃他两口破薯怎么了?总比冻死强!”
“住口!”陈平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大将军成立教导队时说过什么?我们的刀,是对着敌人的!不是对着我们发誓要保护的百姓的!你们今日能为了一口吃的抢夺流民,明日就能为了一间屋子驱赶百姓,后日就能为了一己私利,将‘均平富’的誓言踩在脚下!这样的军队,与我们要推翻的旧官军有什么区别?!”
他转身,对那流民汉子郑重抱拳:“老乡,对不住,是我等管教不严,让您受惊了。这些粮食,请您收回。”又对身后一名队员道,“立刻去营中,取三人份的今日口粮来,补给这几位弟兄。再取些柴火,这哨所透风,需生火取暖。”
流民夫妇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平,哆嗦着说不出话。张五等人也愣住了,没想到陈平不仅严厉制止,还要拿营中口粮补给他们,更要去取柴火。
很快,口粮和柴火取来。陈平将口粮塞到还有些发懵的张五手中,冷冷道:“军有军粮,民有民食。再饿再冷,也不该把手伸向比你更弱的人!这是底线!”他又亲自帮着流民夫妇将柴火搬进哨所角落,示意他们安心。
处理完这一切,陈平没有离开,而是就站在风雪弥漫的哨所门口,对张五三人,也像是对所有可能看到、听到这一幕的士兵,朗声说道,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诸位弟兄!今日,我陈平,以教导队队正之名,在此重申我‘冲天大将军’黄巢亲定之铁律,亦是我教导队奉行之第一军规——”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吼道: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十个字,如同十道惊雷,滚过风雪,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这不是文绉绉的律条,而是最朴素、最直白、也最触及灵魂的禁令!它将军队与百姓的界限,划得如同刀锋般清晰冷酷!它意味着,无论多么艰难困苦,军队的纪律和尊严,绝不能用百姓的苦难来换取!
张五等人彻底蔫了,握着那分量并不足的口粮,看着哨所内那对紧紧抱着孩子、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暖意的流民夫妇,再看向门口那个在风雪中挺直脊梁、目光灼灼的年轻教导队员,一种混合着羞愧、震撼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涌上心头。
陈平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不再多言,带着队员转身没入漫天风雪,继续他的巡查。他知道,仅仅这一次处理,远远不够。但这“第一军规”的种子,必须用最坚决的态度种下,哪怕它最初遭遇的是坚冰。
消息如同风雪本身,迅速传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十字军规,伴随着哨所冲突的处理经过,以惊人的速度在军营中口耳相传。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太过严苛不近人情;有人暗自警醒,想起了黄巢集会时的震怒;也有人,尤其是那些出身贫苦、饱受兵灾之苦的士卒,内心深处被深深触动。
教导队的所有队员,在随后的巡查、宣讲中,开始将这句“第一军规”作为核心信条,反复强调,身体力行。他们协助民屯加固窝棚,将营中节省出的部分柴炭分发给确实困难的流民家庭,遇到类似纠纷,一律以此为准绳,从严从快处置。
阻力依然存在,但一种新的风气,如同这风雪中艰难燃烧的火堆,开始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热量。黄巢在得知哨所事件和陈平的处理方式后,沉默良久,只在当日的军政联席会议上,对所有人说了一句话:
“教导队的‘第一军规’,便是本大将军的底线。触此底线者,无论何人,无论何功,定斩不饶!”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十个沾着风雪与泥土气息的字,从此不再仅仅是教导队的信条,更成为了高悬于襄邑全军头顶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军规”。它标志着这支脱胎于流民的军队,在向着一支有理想、有纪律、懂得争取民心而非消耗民力的新型武装力量,迈出了最具象征意义、也最为艰难的一步。未来的路,注定要用更多的鲜血、汗水与坚守,去践行这十字背后的沉重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