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让的调查在隐秘中进行,而军纪涣散的迹象却已在阳光下日渐显露。就在黄巢下令全军军官次日集会的当天傍晚,一场冲突将潜藏的矛盾彻底引爆。
冲突发生在城东盐铁司仓市曹的库房门口。王璠麾下一个名叫李贵的都头,带着七八个同样酒气熏天的“老兄弟”,推着两辆空车,大摇大摆地来到库房前,声称奉王指挥之命,要领取十石食盐“犒劳弟兄”。
值守库房的,是盐铁司仓市曹的护卫,领头的正是孟黑虎手下悍勇的“浪里鳅”何五。按照新规,提取物资需有盐铁司主事或仓市曹主事的批条,并注明用途。李贵哪里拿得出批条,只是借着酒劲,拍着胸脯嚷嚷:“老子跟着大将军从曹州杀出来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水沟里打滚!王指挥要盐,还要什么鸟批条?快给老子搬!”
何五本就是江湖悍匪出身,哪里吃这一套,带着手下横刀拦住门口,冷笑道:“军爷好大的威风!可惜这里不是你们军营,是盐铁司的库房!没有孟主事或老吴的条子,一粒盐也别想拿走!这是黄大将军定的规矩!”
“规矩?老子们刀头舔血的时候,规矩就是个屁!”李贵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何五,“兄弟们,进去搬!我看哪个敢拦!”
两拨人顿时推搡起来,骂声四起。李贵手下人多,又都是战场厮杀过的老兵,何五等人虽然凶悍,却不敢真的对“自己人”下死手,很快被推得节节后退。混乱中,库房大门被撞开,两袋盐包被拖了出来。
恰在此时,得到消息的王璠和孟黑虎几乎同时赶到。
“住手!”王璠一声暴喝,声如雷霆。他看到自己手下正在抢盐,何五等人脸上带伤,库房门歪斜,顿时火冒三丈,但第一反应却是冲着何五吼道:“孟黑虎的人想造反吗?敢对老子的兵动手!”
孟黑虎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挡在何五身前,语气阴沉:“王指挥,看清楚了!是你的人醉酒闯库,强抢官盐,打伤我司护卫!按大将军颁布的《安民告示》与《盐铁司条例》,该当何罪?!”
“放屁!”王璠瞪眼,“老子的人拿点盐怎么了?出生入死的弟兄,还比不过你这些盐贩子?!”他心中本就对盐铁司的优厚待遇和孟黑虎的权势有些不满,此刻护短心切,更是口不择言。
两员大将,一个护着违纪的老部下,一个护着挨打的手下,在库房前剑拔弩张,各自带来的亲兵也怒目相对,冲突一触即发。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有士兵,有盐铁司的人,也有胆大的百姓,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传来:
“都给我住手。”
黄巢在尚让及一队亲兵的护卫下,不知何时已来到现场。他没有看王璠,也没有看孟黑虎,目光直接落在被拖出库房的那两袋盐包上,然后缓缓扫过李贵等满脸酒气、神色慌张的士卒,最后停在何五等人脸上的伤痕和歪斜的库门。
全场瞬间死寂。连王璠和孟黑虎也心中一凛,闭上了嘴。
“尚让。”黄巢的声音依旧平静,“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尚让上前,将自己赶到后看到的情景,以及从双方围观者那里快速核实的情况,清晰、客观地陈述了一遍。没有偏袒,没有遗漏,包括李贵等人的叫嚣、何五的阻拦、王璠与孟黑虎的争执。
每说一句,王璠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李贵等人更是面如土色,酒醒了大半。
尚让说完,黄巢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窒息。
“李贵。”黄巢终于开口,目光落在那个带头闹事的都头身上,“尚将军所言,可有虚误?”
李贵腿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大……大将军,小的……小的只是奉王指挥之命……”
“王指挥命你强抢官盐,打伤同袍,损坏公物了吗?!”黄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寂静。
李贵浑身一颤,伏地不敢言。
黄巢不再看他,转而看向王璠,目光深邃:“王璠,你是我兄弟,是军中宿将。我问你,我军军纪第四条,是什么?”
王璠脸色涨红,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严禁私斗,严禁……聚众闹事。”
“《安民告示》第二条,又是什么?”
“不得……抢夺民财……”王璠的声音低了下去。
“盐铁司库盐,是民财,还是公物?”黄巢追问。
“……是,是公物。”
“既是公物,无令擅取,与抢夺何异?聚众冲击司衙,打伤值守,与私斗闹事何异?”黄巢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重,“王璠,你告诉我,李贵等人,该当何罪?!”
王璠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黄巢动了真怒,也知道李贵等人确实触犯了铁律。他张了张嘴,想求情,却看到黄巢那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最终颓然道:“按律……当斩。”
“当斩”二字一出,李贵等人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哭喊求饶:“大将军饶命!王指挥救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王璠闭了闭眼,脸上肌肉抽搐。
黄巢却转向孟黑虎:“孟主事,你司护卫阻拦不法,尽职尽责,反遭殴伤。按《盐铁司条例》,值守受伤,如何抚恤?”
孟黑虎没想到黄巢会先问这个,愣了一下,忙道:“条例规定,因公负伤者,汤药费由司里承担,另赏钱五百文,休养期间口粮照发。”
“好。”黄巢点头,“便依此例执行,赏钱从盐铁司公账支取。何五等人,忠于职守,记功一次。”
处理完盐铁司这边,黄巢重新将目光投向瘫软的李贵等人,以及脸色灰败的王璠。
“李贵等人,触犯军纪,冲击司衙,抢夺公物,殴伤同袍,数罪并罚!”黄巢的声音传遍全场,清晰无比,“按律,当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围观的将士、盐铁司人员、百姓:“但,念其初犯,且曾随我出生入死,有过微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李贵,革去都头之职,贬为普通士卒!其余参与人等,一律杖八十,罚饷三月,编入苦役营,修葺城墙、疏通沟渠,以观后效!其直属上官,管教不严,罚饷一月!”
这个判决,既维持了军法的威严,又给了王璠和这些老兵一丝余地,但惩罚依旧严厉无比。李贵等人听到不用死,刚松一口气,听到“杖八十”、“苦役营”,又面如死灰。
“王璠!”黄巢最后看向这位老兄弟,语气沉重,“你御下不严,纵容士卒,事发后又不能秉公处置,险些酿成更大冲突!罚你闭门思过三日,手抄《安民告示》及《十七条军规》各十遍!三日后,当众诵读,向全军检讨!”
王璠猛地抬头,脸上青红交加。罚饷、思过他都不怕,但这当众检讨,无异于将他最后一点面子彻底剥掉。他看着黄巢,眼神复杂,有委屈,有不服,但最终,在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低下了头,咬牙道:“末将……领罚。”
“明日全军集会,照常举行!”黄巢最后下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届时,李贵等人当众行刑!王璠之罚,亦当众宣布!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在我黄巢麾下,军纪面前,没有新旧,没有亲疏,唯有法度!”
“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功劳,触犯法纪,一律严惩不贷!”
“都散了!”
命令下达,执法队如狼似虎地上前,将哭嚎的李贵等人拖走。王璠深深看了黄巢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有些踉跄。孟黑虎也带着何五等人,默默行礼后离开。
人群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散去,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
黄巢站在原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知道,今天的当众执法,只是开始。明天的全军集会,才是真正的风暴。他必须用最决绝的姿态,将涣散的军心重新凝聚,将倾斜的纪律扳回正轨。
这过程,会痛,会有人离心,但为了“冲天”之业不半途夭折,他别无选择。
暗流被强行揭开,暴露在阳光之下。接下来,便是用烈火与铁砧,重新锻造这支军队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