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黄昏,当贾宝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宁荣后街的府门前时,那扇紧闭了多日的朱漆大门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归来,缓缓向内打开。
门内,不再是前些日子的压抑与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沸腾的喜悦与轻松。
门房林之孝带着几个健仆,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和自豪,声音洪亮地迎道:“二爷回来了!” 这声问候,底气十足,再无半分前几日的惊惶。
府门外,那些曾探头探脑、散布流言的窥探目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街巷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几盏新换上的大红灯笼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暖祥和的光芒,映照着门楣上“贾府”两个端方的大字,那份百年清誉的尊严,在洗尽污浊后,显得更加沉静而庄重。
宝玉踏进府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宫城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积雪堆砌成憨态可掬的雪狮子,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重新点亮,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厨房飘来的、浓郁诱人的饭菜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腊梅幽香,一切都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与安宁。那份曾经笼罩府邸、令人窒息的阴霾,已彻底烟消云散。
宝玉刚绕过影壁,便听到正房方向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念佛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只见母亲王夫人被李纨搀扶着,正站在廊下翘首以盼。
她眼中含着激动的泪花,双手合十,对着天空连连作揖,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巨大喜悦和虔诚的感激。看到宝玉安然无恙地走来,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宝玉的手,上下打量着,声音哽咽:“我的儿!可算…可算平安回来了!佛祖保佑!祖宗保佑!”
父亲贾政也从书房走了出来,虽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严肃神情,但眉宇间那凝结多日的忧色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藏的欣慰和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看着宝玉,微微颔首,只沉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但这简短的四个字,却蕴含着如山岳般厚重的父爱与肯定。
黛玉站在贾政身侧稍后,穿着一身喜庆又不失雅致的银红撒花袄裙,外罩杏子黄绫棉坎肩。她眉眼含笑,如春水初融,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望着宝玉,那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在说:一切都过去了。在她身边,探春、惜春、贾兰等也都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欢欣,七嘴八舌地问候着,气氛热烈而温馨。
“二哥哥(二叔)辛苦了!”
“可算把那起子黑心烂肺的收拾了!”
“府外那些嚼舌根的,这几日一个影儿都没了!”
下人们也远远近近地站着,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和与有荣焉的自豪,管事媳妇们,更是忙而不乱地指挥着丫头小厮们张灯结彩,准备着稍后的家宴,府中处处洋溢着久违的、纯粹的喜庆。
虽然年节已过,但为了弥补风暴中错失的团圆,也为了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贾府上下一致决定,补上一顿迟来的、却更加珍贵的团圆宴。
暖阁内,早已布置得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硕大的紫铜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冬夜的所有寒意。
当中一张极大的紫檀雕花圆桌,铺着猩红洋罽,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珍馐美味:热腾腾的炖得酥烂的鹿筋熊掌、香气四溢的糟鹅掌鸭信、鲜嫩欲滴的清蒸鲥鱼、金黄油亮的烤鹿肉、各色精巧别致的点心果子…皆是黛玉亲自盯着厨房,按着年节最高规格精心准备的。
王夫人、贾政端坐主位。宝玉、黛玉、探春、惜春、贾兰、李纨、等依序围坐。没有了风暴的阴影,没有了外界的窥探,这一顿家宴,吃得格外舒心畅快。
王夫人不停地给宝玉夹菜,眼中满是慈爱:“宝玉,多吃些,这些日子定是累坏了,也饿瘦了。” 贾政虽不多言,但也破例多饮了几杯温热的黄酒,面色微红,看着满堂儿孙,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满足。
席间笑语喧阗。探春伶俐,讲着府里这几日的小趣事;逗得众人开怀;连一向沉默的惜春,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贾兰安静地吃着饭,感受着这难得的、毫无压力的家庭温暖。
宝玉坐在黛玉身侧,看着眼前至亲的笑脸,听着耳畔温暖的家常絮语,感受着暖阁内融融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安宁与感恩。
这平凡的烟火人间,这温暖的亲情羁绊,在经历了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风暴后,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动人。他侧目看向身边的黛玉,烛光映照着她清丽绝伦的侧脸,沉静而美好。
宝玉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柔情与敬重。正是这位看似柔弱的妹妹,在惊涛骇浪中,以非凡的智慧与定力,稳住了后方,涤荡了污名,为他撑起了一片可以安心搏杀的天空。这份情意,这份力量,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团圆宴罢,众人又移至暖阁里间喝茶叙话,气氛依旧温馨融洽。直至夜深,方才各自散去。
宝玉与黛玉并肩走在回房的抄手游廊上。廊外月色清冷,廊内灯笼晕黄。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
“妹妹,” 宝玉停下脚步,望着黛玉,声音低沉而真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非妹妹在后方运筹帷幄,稳住大局,涤荡污名,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黛玉抬眸,清澈的目光迎上宝玉的视线,微微一笑,如月下幽兰:“二哥哥言重了。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妹妹不过是尽了本分。
倒是二哥哥,朝堂之上,孤身犯险,查明真相,力挽狂澜,才是真正不易。”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沉甸甸的理解与支持。
月光下,两人目光交汇,无需更多言语,那份在风暴中淬炼出的默契、信任与深情,已胜过千言万语。宁荣后街的府邸,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洗礼后,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与温暖。
这里,是他们的战场,更是他们最坚实的堡垒,最温暖的归处。宝玉望着廊外宁静的夜色,心中那份对“家”的归属感,从未如此刻般深刻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