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那封沉甸甸的信函,如同护身符般贴身藏着,给了宝玉一丝直面风暴的底气。然而,书房中黛玉那番关于“伪造必有破绽”和“关键证人”的点拨,才真正在他心中点燃了破局的希望之火。
回到自己书房,他立刻摒退所有下人,只留下案头一盏孤灯。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呜咽,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那份伪造的“河西军功案”卷宗,此刻不再是单纯的催命符,更成了他必须攻克的堡垒。
宝玉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重新打开了那份卷宗。这一次,他不再被那指向威国公的惊悚结论所震慑,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卷宗本身,如同一个最精密的仵作,开始对这份“证物”进行最彻底的“验尸”。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专注而凝重的侧脸。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目光锐利如鹰:
笔迹疑云: 几份所谓“低级军官证词”的抄件,虽然刻意模仿了不同人的笔迹,但在某些转折、顿挫的细微习惯上,竟惊人地相似!尤其是“之”、“也”、“其”等常用字的写法,几乎如出一辙。这绝非偶然!
宝玉心中一动,立刻将这几份证词并排铺开,指尖划过那些可疑的笔画,一个念头越发清晰:这些证词,极可能是同一人誊抄伪造!
纸张玄机: 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份号称是当年斥候密报的影本纸张。触感、厚度、色泽…他闭上眼,回忆着在刑部见过的无数旧档。不对!天佑七年,西北军中传递密报多用一种带有特殊暗纹和淡淡土腥味的黄麻纸。
而手中这份纸,虽然做旧泛黄,却质地更细腻,隐隐带着一丝江南竹纸的清香,且边缘过于整齐,毫无当年战时文牍常见的磨损毛边!宝玉凑近烛光,仔细观察纸张边缘的破损处,果然发现了几处极其细微、不自然的刻痕,显然是人为做旧时留下的痕迹!
逻辑死结: 他强迫自己跳出细节,审视整个“证据链”的逻辑。卷宗暗示威国公为提拔某心腹(名讳被隐去)而默许冒功。
但宝玉根据自己对兵部旧档的模糊记忆,迅速翻阅相关记录(他书房中存有一些非机密的旧档摘要),发现卷宗所指的那个时间段,威国公李桓正率部在数百里外的另一处要塞督战,根本不可能分身去干预那场发生在偏远小河谷的、由中下层军官主导的局部战斗!
这个巨大的时空矛盾,是伪造者难以弥合的致命漏洞!
每一个疑点的发现,都让宝玉的心跳加速一分。愤怒逐渐被一种猎手逼近猎物般的专注和激动取代。他不再是那个被卷宗压得喘不过气的待宰羔羊,而是变成了一个冷静的破局者。这些破绽,就是撕开这张弥天大谎的利刃!
然而,仅凭这些内部疑点,尚不足以形成无可辩驳的铁证。宝玉深知,他需要一个外部突破口,一个能提供当年真相碎片的人。他想到了黛玉提到的“关键人物”。
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周老主事。这位老人曾在兵部任职多年,为人刚正不阿,虽已致仕多年,但因其耿直性子,与朝中各方势力都无甚深交,尤其对北静王党羽的做派深恶痛绝。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似乎参与过一些西北军务文牍的整理。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宝玉深知此行风险极大,若被北静王暗哨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别无选择。他换上深色不起眼的常服,只带了最机警可靠的小厮茗烟,两人如同融入夜色中的影子,悄然从角门溜出贾府,专挑僻静小巷,七拐八绕,终于来到城南一条狭窄幽深的老巷。
在一座青苔斑驳的小院门前,宝玉示意茗烟在巷口暗处望风,自己则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环。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许久,门内传来一阵迟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响起:“谁?”
“周老大人,晚辈贾瑛,深夜冒昧来访,有要事求教。” 宝玉压低了声音,报出了自己官职全名以示郑重,也隐去了“贾府”身份,只提“贾瑛”。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透出,映照出周老主事那张布满皱纹、眼神却依旧清明的脸。他眯着眼,借着门缝的光仔细打量了宝玉片刻,显然认出了这位近来在吏部风头正劲(也麻烦缠身)的年轻官员。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但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贾大人?请进吧。”
狭小的书房内堆满了书籍和旧卷宗,弥漫着陈年的墨香和尘埃的味道。周老主事没有寒暄,直接问道:“贾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老朽已是闲云野鹤,恐难帮上什么。”
宝玉躬身一礼,言辞恳切:“老大人,晚辈实是走投无路,才冒昧打扰。今日偶见一份陈年旧卷,涉及天佑七年河西之役军功核验,其中疑点重重,晚辈才疏学浅,百思不得其解。
素闻老大人当年精熟西北军务,刚正不阿,故斗胆前来,恳请老大人指点迷津。” 他隐去了卷宗内容和指向威国公的惊悚结论,只以探讨旧案疑点为名。
周老主事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他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审视宝玉的来意。最终,他缓缓开口:“河西之役…军功核验…哼,那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懑,“当年确有些宵小,妄图鱼目混珠,杀良冒功!上头…哼,水太深!”
宝玉心中一凛,知道找对了人。他不动声色地追问:“老大人可知,当年负责核查底层证据、接触第一手文牍的,是哪位吏员?或许能从细微处窥见些端倪?”
周老主事捋着花白的胡须,陷入了沉思。书房内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缓缓道:“底层核查…确有一人。此人名叫方敬,时任兵部功勋清吏司书吏。此人…是个犟骨头,认死理,做事一丝不苟,就是太过耿直,不懂变通,得罪了不少人。”
他叹了口气:“我记得,河西案后不久,他就因为‘核查不力’、‘顶撞上官’的罪名,被寻了个由头,贬到西南边陲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去做不入流的典史了。后来…听说没几年就告病还乡了。算算年纪,若还在世,也该是古稀之年了。”
方敬! 这个名字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惊雷,瞬间照亮了宝玉的心!一个耿直、认死理、一丝不苟、曾负责底层核查的书吏!他极可能就是那个掌握着真相碎片、能证明卷宗真伪的关键人物!
宝玉强压下心中的狂喜,深深一揖:“多谢老大人指点迷津!晚辈感激不尽!”
离开周老主事那间充满旧纸气息的书房,踏入冰冷的夜色,宝玉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在胸中激荡。方敬!这个名字就是黑暗中的灯塔,是他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回到贾府书房,已是后半夜。宝玉毫无睡意,立刻铺纸研墨,笔走龙蛇,写下一封言辞恳切、说明利害的信函。信中隐晦提及自己因查证旧案遭人构陷,恳请方敬老人念及当年真相,仗义执言,提供他所知的任何线索或证据。
“茗烟!” 宝玉唤来心腹小厮,神色无比郑重,“此信关系重大,关乎你家二爷的性命和贾府存亡!你立刻带上我的亲笔信和这枚玉佩作为信物,”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温润的白玉佩,“再叫上林忠手下最得力、最可靠的两名护卫,骑上最快的马,星夜兼程,赶往方敬老人的原籍——西南锦城府!
务必找到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将人安全请回,或带回他亲笔的证词和信物!记住,此行绝密,沿途务必小心,避开一切可疑耳目!”
茗烟从未见过宝玉如此凝重肃杀的神情,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立刻跪下双手接过信和玉佩,斩钉截铁地道:“二爷放心!茗烟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方老丈找到!”
看着茗烟和两名精悍的护卫身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宝玉倚在门边,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将明未明的鱼肚白。寒风依旧刺骨,但他的心中,那点名为“方敬”的希望之火,已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前路未知的艰险。暗夜虽长,微光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