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清晨,难得地笼罩在一层宁静的暖意里。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加上叶神医新调的药方和宝玉风雨无阻的陪伴,林黛玉那总是紧蹙的眉尖,似乎也舒展开了几分。咳喘虽未根除,但发作的间隔明显拉长,夜里也能睡上几个安稳的时辰。紫鹃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只觉得笼罩在姑娘头顶那片沉沉的阴云,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光。
今日阳光格外好,透过雕花窗棂,在临窗的暖炕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黛玉倚着引枕,手里捧着一卷书,却并未细看,目光有些悠远地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宝玉昨夜离去时,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案头堆积如山的书卷,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严先生的苛刻要求,她也从宝玉只言片语的抱怨中知晓了大概。
“姑娘,今日气色瞧着真好。” 紫鹃端着一碗温热的燕窝羹进来,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叶神医的药真是神了。”
黛玉回过神,接过碗,小口啜饮着。温润的羹汤滑入喉间,带来一丝暖意。她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碗沿,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紫鹃,把…把我从南边带来的那几个箱笼,都打开吧。”
紫鹃一愣:“姑娘?您这是要…”
“许久没动过了,趁着天好,理一理。” 黛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空茫哀愁,多了一丝沉静的、近乎审慎的光芒。“有些东西,也该看看了。”
紫鹃心中微动,隐约猜到姑娘的心思,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招呼雪雁一起,将墙角那几个蒙着薄尘的樟木箱笼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光线明亮的暖炕前。
“咔哒”一声,铜锁开启。一股混合着樟脑、旧纸墨和淡淡尘封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黛玉的目光落在箱内,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属于林家的江南。
最上面一层,是几件叠放整齐的衣物。料子都是上好的苏绸杭缎,颜色却已不复鲜亮,带着时光沉淀的柔和光泽。黛玉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件水绿色的襦裙,那是母亲贾敏生前最爱的颜色。她顿了顿,没有拿起,只是低声道:“这些…留着吧。都是娘亲的念想。”
紫鹃和雪雁连忙将衣物小心取出,放到一旁。
下一层,是一个略小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几件精致的首饰:一支点翠嵌珠的金凤钗,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耳坠,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这些都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亦是留给女儿最体面的妆奁。黛玉拿起那支金凤钗,指尖感受着冰凉的金属触感和宝石的圆润,眼中掠过一丝追忆的温柔,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清醒。她将钗子放回锦盒,合上盖子,声音轻而坚定:“这些…也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动。”
紫鹃心头一酸,明白了姑娘口中的“万不得已”意味着什么。她默默接过锦盒,紧紧抱在怀里。
再往下,是厚厚几摞书稿和信札。纸张泛黄,墨迹深深。黛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最上面一叠,是父亲林如海的手稿,上面是他遒劲有力的行楷,记录着治河方略、经世文章。还有几封泛黄的家书,开头总是“敏儿吾妻”、“玉儿吾女”…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父亲温煦的气息扑面而来。黛玉的指尖微微颤抖,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她将父亲的手稿和家书单独放在一旁,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这些…是命。”
最后,箱底是一些散放的物件:几方上好的徽墨,几锭古旧的端砚,还有几张颜色暗淡、边缘有些磨损的纸笺。黛玉一一检视。其中两张是江南某处田庄和铺面的契书,字迹模糊,地点偏远,早已不知是何光景。还有一张,却并非正式的契书,而是一张画在粗糙棉纸上的示意图。线条稚拙,墨色褪淡,依稀能辨出几道弯曲的河流,几块方正的田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像是地名,却又模糊不清,其中一个字似乎像“溧”,另一个像“阳”,其余更是难以辨认。
“姑娘,这是…” 紫鹃凑近看了看,一脸茫然,“像是个庄子?可这画得…也太潦草了些。”
黛玉凝神看着这张简陋的示意图,秀眉微蹙。记忆深处,似乎有过极其模糊的片段。仿佛是很多很多年前,父亲还在扬州任上时,曾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祖籍在江南某处乡下,父亲体恤,曾划了一小块荒地给他安家养老。那老仆感恩戴德,后来似乎画了这么个图,说等庄子有了出息,要孝敬老爷小姐…后来老仆病故,庄子便没了音讯,这张图也被遗忘在箱底。
“像是…溧阳附近?” 黛玉不确定地低语,指尖轻轻拂过那模糊的字迹,“或许…是父亲当年随手赏人的一处小地方吧。” 她并未抱太大希望,只觉得这图简陋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眼下这步步惊心的境地里,任何一点渺茫的、可能存在的“退路”,都像黑暗中的萤火,虽微弱,却足以撩动心弦。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对待无用之物般丢弃,而是将这张简陋的示意图,单独夹进了一本父亲批注过的《论语》中。
整理完毕,黛玉看着炕上分门别类放好的物品:母亲遗物(衣物、首饰)、父亲遗泽(手稿、书信)、可能无用的田契铺契、以及那张意义不明的江南小庄示意图。她疲惫地靠在引枕上,脸色因方才的翻动和心绪起伏而略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紫鹃,”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这些…你都记着。母亲的衣物首饰,是我的念想,非到绝境,不动分毫。父亲的手稿书信,是我的命根子,无论何时,人在它们在。”
“至于那些契书…还有这张图,” 她目光扫过那几张薄纸,“若真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那一天…或许…还能换几个救命钱,或…或寻个偏僻角落,遮风挡雨。”
“记住了吗?”
紫鹃看着姑娘苍白却无比清醒的脸庞,听着她平静道出这“山穷水尽”的打算,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酸楚难当。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姑娘放心!紫鹃都记下了!人在东西在!”
黛玉微微颔首,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有对过往的追忆,有对现实的清醒,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为渺茫未来所做的、无声的准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宝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和书卷墨香。他一眼便看到暖炕上摊开的箱笼和分置的物品,目光在黛玉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明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旧物。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立刻询问,只是走到榻边,温声问道:“妹妹在理东西?累着了吧?” 他自然地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为黛玉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黛玉接过水杯,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暖意。她抬眼看向宝玉,看到他眼底深藏的关切和那掩不住的、因苦读而生的倦色。她没有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不累。只是…看看旧物罢了。”
宝玉看着她唇边那抹难得的、带着一丝释然和清醒的笑意,又看了看那些被精心分类、似乎承载着不同意义的旧物,心中瞬间了然。一股暖流夹杂着尖锐的痛楚,猛地涌上心头。他明白,他的林妹妹,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和他一起,为那不可知的未来,默默地点亮一盏微弱的灯,准备着最坏的打算。
他喉头微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嗯,看看也好。”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她将一缕滑落颊边的青丝,轻轻拢到耳后。动作轻柔,带着无声的承诺和深深的怜惜。
窗外,阳光正好,竹影婆娑。暖炕上,旧物无声,微光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