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正房里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贾府压抑已久的紧张空气。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在仆妇下人间隐秘地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宝二爷把太太气疯了!”
“太太打了二爷一巴掌!脸都打肿了!”
“太太说…说没有二爷这个儿子了!要请老爷动家法打死他!”
“天爷!为了林姑娘…二爷这是豁出去了啊!”
“嘘!噤声!不要命了!”
流言蜚语,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恐慌、震惊、同情、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暗流中涌动。怡红院更是如同被阴云笼罩,袭人、麝月等丫鬟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看着独自坐在窗边、半边脸颊红肿、眼神却沉静得可怕的二爷,连大气都不敢喘。
贾宝玉对周遭的恐慌置若罔闻。脸颊的刺痛提醒着他与王夫人之间那无法弥合的鸿沟,也昭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王夫人那句“请家法打死你这不孝的孽障”绝非虚言恫吓。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足以让贾政动用最严厉的家法,甚至将他逐出家门!
他必须自救!必须在贾政的雷霆之怒降临之前,找到一条生路!而这条生路,他早已在心底推演了无数遍——贾政!只有贾政!只有用贾政最在意的东西,才能撬动他那颗被礼教和仕途经济彻底固化的心!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怡红院门口。小丫鬟带着哭腔的通报声响起:“老…老爷来了!”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袭人等人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贾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如同罩着一层寒霜。他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直裰,腰间并未悬着象征家法的竹篾或藤条,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比任何刑具都更令人胆寒。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窗边那个背对着他、身影单薄的少年身上。
“孽障!给我跪下!”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
贾宝玉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跪下,而是抬起脸,平静地迎向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那半边红肿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贾政显然也看到了儿子脸上的掌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淹没:“混账东西!你母亲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竟敢如此忤逆!言语顶撞,污蔑生母!你…你简直禽兽不如!我贾家怎会生出你这等不忠不孝的孽障!”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从王夫人那里听了一面之词,认定了宝玉的“大逆不道”。
“父亲,” 贾宝玉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丝毫辩解,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母亲对儿子说,‘除非她死了,否则儿子休想娶林妹妹’,还说,‘让儿子等着给林妹妹收尸’。”
“儿子只是问母亲,逼死金钏儿时,可曾想过儿子的感受?算计牺牲林妹妹性命时,可曾想过儿子的感受?打着‘为儿子好’的旗号,行冷酷自私之事时,可曾想过这究竟是爱儿子,还是亲手将儿子推向万劫不复?”
“母亲便打了儿子,说儿子忤逆不孝,要请父亲动家法,打死儿子这孽障。”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将王夫人最核心、最致命的几句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在贾政的心上!
贾政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了!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你…你说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儿子,又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周瑞家的正探头探脑,接触到贾政骇人的目光,吓得立刻缩了回去。贾政的心猛地一沉!宝玉复述的这些话…尤其是“逼死金钏儿”、“牺牲林妹妹性命”、“等着收尸”…太过具体,太过骇人!绝非一个“忤逆”的儿子能凭空编造出来的!难道…夫人她…真说过这等灭绝人伦的话?!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瞬间席卷了贾政!他素来知道王夫人对宝玉寄予厚望,对林黛玉不甚满意,对“金玉良缘”有所期许。但他万万没想到,内宅妇人之间的算计,竟已到了如此丧心病狂、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逼死丫鬟?牺牲亲戚孤女?这…这哪里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吃斋念佛、端庄贤淑的夫人?!这简直是…是罗刹夜叉!
“父亲,” 贾宝玉捕捉到了贾政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惊和动摇,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犹豫,撩起衣袍下摆,对着贾政,端端正正、带着无比郑重地,双膝跪地!
“儿子知道,儿子往日顽劣不堪,厌恶仕途经济,让父亲失望透顶,视为家门之耻!”
“儿子更知道,今日顶撞母亲,言语激烈,是为不孝!”
“父亲若要责罚,儿子甘愿领受!纵使家法打死,儿子也无怨言!”
他先是以退为进,承认“错误”,姿态放到最低,给足了贾政作为父亲和家主的颜面。紧接着,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贾政那惊疑不定的眼睛,抛出了那枚蓄谋已久、足以改变局势的重磅炸弹:
“但是!父亲!”
“儿子今日跪在这里,并非只为求饶!”
“儿子是想与父亲,做一桩交易!”
“一桩…双赢的交易!”
“交易?” 贾政被这突如其来的词弄得一愣,眉头紧锁,狐疑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他总觉得今天的宝玉,陌生得可怕。没有了往日的痴顽懦弱,也没有了昨日的疯癫狂躁,只剩下一种洞悉世情、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交易!” 贾宝玉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父亲一生所求,无非是儿子能读书上进,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重振我荣国府门庭!”
“而儿子毕生所愿,唯林黛玉一人!非她不娶!”
“若父亲能成全儿子与林妹妹的婚事,让她成为儿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儿子在此立誓!”
“从今日起,洗心革面,收起所有玩心,断绝与姐妹丫鬟们的嬉戏玩闹,拜名师,读圣贤书,头悬梁,锥刺股!一年之内,必过童生试(县试、府试、院试),考取秀才功名!三年之内,必过乡试,中举人!五年之内,必赴京参加会试,搏一个进士出身!为父亲争光!为贾府争气!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贾政的心坎上!尤其是“秀才”、“举人”、“进士”这几个字眼,更是让他浑身剧震,呼吸都为之急促起来!
光耀门楣!重振家声!
这是他贾政毕生的执念!是他对不成器儿子最大的失望和痛苦之源!他做梦都盼着这个衔玉而生的儿子能幡然醒悟,走上科举正途!为此,他责骂过,痛打过,甚至绝望过!
而此刻,这个他几乎已经放弃的儿子,竟然主动跪在他面前,以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如此不容置疑的姿态,立下了这惊世骇俗的军令状!目标明确,时限清晰,甚至发下了毒誓!
巨大的冲击让贾政一时失语,只是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了往日的脂粉气和轻浮,红肿的掌印下,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和决心!那双眼睛,明亮、锐利、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野心”和“担当”的火焰!
这…这还是他那个“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的儿子吗?!
“你…你此言当真?” 贾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那“进士出身”四个字,对他而言,诱惑力实在太大!大到足以让他暂时压下对王夫人那些骇人听闻话语的惊怒,压下对“木石前盟”的固有偏见!
“千真万确!万死不辞!” 贾宝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贾政沉默了。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父子二人沉重的呼吸声。贾政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边是根深蒂固的礼教观念、对王夫人(至少是表面)的夫妻情分、以及对“金玉良缘”背后可能牵扯的薛家利益和王家脸面的考量。另一边,则是儿子这石破天惊的誓言,那“光耀门楣”的巨大诱惑,以及…内心深处对王夫人那番“牺牲人命”言论的强烈反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若真闹出逼死亲戚孤女的丑闻,贾府才真是万劫不复!
天平,在剧烈地摇摆。
贾宝玉跪得笔直,膝盖传来的刺痛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坚定地、充满力量地,迎接着父亲审视的目光。他在赌!赌贾政对家族前途的执念,压倒一切!
良久。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贾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他背过身去,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疲惫:
“你…起来吧。”
“你母亲那里…我会去说。”
“至于你立的誓…”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家主不容置疑的威严,“贾宝玉!你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记住你发的誓!若你敢有半分懈怠,或再做出有辱门楣、违逆父母之事…”
“莫说家法!我贾政,亲自打断你的腿!将你逐出宗祠!永不相认!”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宝玉一眼,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脚步沉重地走出了怡红院。
直到贾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贾宝玉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缓缓站起身,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酸痛,但他却恍若未觉。
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更带着一种破开坚冰、曙光初现的振奋!
赌赢了!
这看似最顽固的冰山,终于被他用“科举功名”这把钥匙,撬开了一道缝隙!
虽然前路依旧凶险,王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黛玉的病情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希望的火种,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