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之期,终于挟裹着初冬凛冽的寒风,降临帝都。寅时刚过(凌晨三点),天色如墨,紫禁城巨大的轮廓在稀薄星光下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宫门外,早已排起了长龙。数百名新科贡士身着统一的青色贡士服,在宫灯昏黄的光晕和御林军森严的注视下,鱼贯而入。空气肃杀而凝重,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期待与敬畏。
宝玉走在队列中,身形挺拔,目光沉静。他身上穿着崭新的贡士服,内里贴身穿着黛玉亲手缝制、内藏那枚温润“守”字玉扣的素白内衫。玉扣紧贴心口,仿佛带着云栖的温暖与黛玉无声的叮咛,为他驱散着深宫的寒意与无形的压力。阿大、阿二、茗烟只能远远目送,眼中满是紧张与期盼。
天威咫尺,殿宇森严:
穿过重重宫门,踏过金水桥,眼前豁然开朗。太和殿(清代殿试多在保和殿,此处依文学性用太和殿)那巍峨的汉白玉基座、重檐庑殿顶在晨曦微光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皇家威仪。殿前广场开阔如镜,更衬得大殿高不可攀。贡士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屏息凝神,按名次序列,肃立于丹墀之下。寒风卷过空旷的广场,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固的庄严肃穆。
辰时正刻(上午七点),钟鼓齐鸣,响彻云霄!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太和殿那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年轻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在仪仗扈从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登上御座。虽面容尚显青涩,但那双扫视阶下众生的眼眸,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和洞察一切的锐利。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所有贡士,包括宝玉在内,不由自主地深深俯首,高呼万岁。这一刻,天威咫尺,皇权浩荡!
御前策对,胸藏丘壑:
礼部尚书出列,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殿试策论题目。那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贡士们的心头:
“问: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然今仓廪未实,吏治未清,强藩未靖,其弊安在?何以解之?尔等详陈所见,务求切中时弊,有裨实用。”
(国家以百姓为根本,百姓以粮食为生存基础。然而如今粮仓不充实,吏治不清明,强藩(藩镇\/权臣)未平定,弊端在哪里?如何解决?你们详细陈述自己的见解,务必切中时弊,有益实用。)
题目公布,人群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宝玉的心,却在听到题目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剧烈地翻腾起来!仓廪未实!吏治未清!强藩未靖! 这…这不正是父亲贾政连日来反复剖析的“三忌”吗?!这不正是他于西山寒夜、于书斋孤灯下,呕心沥血、字字推敲的核心吗?!北静王那“边患”的迷雾,在此刻被这煌煌天问彻底驱散!皇帝之心,昭然若揭!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信,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紧张与忐忑!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点燃了胸中熊熊的斗志!西山劳作的艰辛、北静王的步步紧逼、贾政的谆谆教导、黛玉的默默守护…所有的积累、所有的愤懑、所有的期望,在此刻凝聚于笔端!
挥斥方遒,笔走龙蛇:
贡士们被引入殿内,按号入座。巨大的殿宇内,数百张考案整齐排列,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宝玉铺开特制的殿试用宣纸,研开上好的松烟墨,墨香氤氲。他提笔蘸墨,笔锋悬停于纸端,目光沉静如水,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万马奔腾!
笔落惊风!
开篇便如金石坠地,振聋发聩:
“臣闻: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仓廪未实,病在豪强兼并、胥吏盘剥;吏治未清,病在考绩不严、朋党相护;强藩未靖,病在私兵坐大、尾大不掉!此三弊不除,则国本动摇,盛世难期!”
(臣听说:百姓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国家才能安宁。如今粮仓不充实,弊病在于豪强兼并土地、小吏盘剥百姓;吏治不清明,弊病在于考核不严格、朋党相互庇护;强藩未能平定,弊病在于私人武装坐大、尾大不掉!这三项弊病不消除,那么国家根本就会动摇,盛世难以期望!)
字字如刀,直指核心!将皇帝所问的“弊在何处”,以最犀利、最精准的语言,赤裸裸地剖开!尤其“私兵坐大”、“朋党相护”八字,如同两把利剑,直刺北静王命脉!
随即,笔锋一转,气势磅礴地提出一整套环环相扣的解决方案:
“抑兼并,兴屯垦”: “清丈田亩,均平赋役,抑制豪强之侵夺;广开荒芜,轻徭薄赋, 许流民归耕,授以永业,则仓廪可实!” (融入云栖自力更生的经验,强调政策落实)。
“严考成,清吏源”: “完善考绩,黜陟分明,破格擢拔清廉干吏;严惩贪墨,连坐其长; 设风宪之官,直达天听,访察民隐,则吏治可清!” (直击北静王地方根基,强调监督机制)。
“收兵权,固中枢”: “整饬京营,汰弱留强,以固根本; 削夺权臣、藩镇私兵,收归兵部统一调度; 于要害之地,设总督、巡抚,代天巡狩,总揽军政,则强藩可靖!” (直指北静王核心命脉,提出“削私兵”、“设督抚”的强硬措施!)
文章层层递进,剖析深刻,对策务实,引经据典(如《尚书》、《史记》),却又紧扣现实,毫无空谈。字里行间,激荡着为国为民的赤诚与力挽狂澜的担当!
格局升华,赤心可鉴:
结尾处,宝玉胸中豪情激荡,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此三策并行,则仓廪可实,吏治可清,强藩可靖!内修政理,外御其侮,则国本永固,盛世可期! 臣虽愚钝,生于勋旧,长于忧患,亲见黎庶之艰,深知弊政之痛! 愿效犬马,为陛下分忧,为生民请命!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三项策略并行实施,那么粮仓可以充实,吏治可以清明,强藩可以平定!对内修明政治,对外抵御侵略,那么国家根本永远稳固,盛世可以期望!臣虽然愚笨迟钝,生在勋贵旧族,长在忧患之中,亲眼见到百姓的艰难,深知弊政的痛苦!愿意效犬马之劳,为陛下分担忧愁,为百姓请求活命!恭敬谨慎,竭尽劳苦,直到死为止!)
既展现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更以“生于勋旧,长于忧患,亲见黎庶之艰”的肺腑之言,表明了与皇帝同心、与黎庶同命的赤诚忠心!最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更是掷地有声,彰显了不惧艰险、舍身报国的决心!
龙颜微动,朱笔轻点:
日影西斜,殿试结束。卷子被糊名、誊录、分送读卷官。当宝玉那份笔力千钧、锋芒毕露的卷子被呈至御前时,年轻的皇帝仔细阅读。当看到那犀利剖析“私兵坐大”、“朋党相护”的段落时,他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而当看到那系统务实、直指核心的对策,尤其是“削私兵”、“设督抚”之论时,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激赏之色!读到结尾那赤诚的誓言,皇帝更是微微颔首。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卷首的空白处,轻轻画了一个浑圆的圈。墨迹殷红,如同初升的朝阳,也如同对这份胆识、这份才学、这份赤诚的无声认可。
宝玉随着人流走出太和殿那巨大的阴影,重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中块垒尽消,只余一片澄澈与豪迈。回望那巍峨的宫殿,他知道,自己已倾尽全力,掷出了那柄凝聚了所有信念与希望的投枪。无论结果如何,他已无愧于心,无愧于云栖的灯火,无愧于…那枚紧贴心口的“守”字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