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云栖别业,笼罩在秋末初冬的肃杀之中。自宝玉高中贡士荣归,那短暂如昙花一现的欢腾早已被北静王罗网收紧的冰冷现实所取代。然而,在这无形的重压之下,书斋那扇紧闭的窗棂内,却透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更持久的灯火,仿佛一颗在寒夜中倔强搏动的心脏。
书案前,宝玉眉峰紧锁,笔尖悬停在宣纸之上,墨汁几乎要滴落。他正试图构思一篇论“强干弱枝与地方安靖”的殿试模拟策论,思绪却被窗外那隐约可见、如同鬼魅般逡巡的“樵夫”身影所扰。北静王的监视,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身处何等的险境。
“心浮气躁,如何能成大事?”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久违的、却不再仅仅是严厉的意味。
宝玉一惊,慌忙起身:“父亲!” 只见贾政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门内。他依旧穿着半旧的藏青直裰,身形清癯,鬓角霜色更重,但那双曾经被失意与苛责占据的眼眸,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宝玉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贾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扫过案上只开了个头的策论,眉头微蹙:“殿试之期日近,你可知其与乡试、会试,有何根本不同?”
宝玉垂首:“回父亲,会试重经义根基,殿试…当以策论为重,需纵论时政,直抒胸臆。”
“只知其一,未及其里!” 贾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他缓步走到主位坐下,烛光映亮了他深刻的法令纹,“殿试之重,首在‘御前’二字!非但要学问精深,更要切中圣心!当今陛下少年登基,励精图治,其心之所系,其意之所恶,你可知晓?”
宝玉心头一震,这正是他苦苦思索却难以把握的关窍!他抬头,目光灼灼:“请父亲教诲!”
贾政看着儿子眼中那纯粹的求知光芒,心中百感交集。曾几何时,他视此子为顽劣不堪的孽障,如今却在家族的绝境中,看到他迸发出如此坚韧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开启尘封的宝库:
“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其最忌者,莫过于三!” 贾政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凝重,
“一忌权臣掣肘,如北静之流,坐拥私兵,盘踞地方,政令难出都门!二忌吏治腐败,胥吏贪墨,豪强兼并,致使民怨沸腾,国本动摇!三忌民生凋敝,仓廪空虚,流民四起,此乃乱世之兆!”
宝玉屏息凝神,父亲的话语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心中迷雾!这正是他策论欲言而未能清晰提炼的核心!北静王的步步紧逼、云栖被地方刁难的切肤之痛、山下百姓的艰难…瞬间都有了明确的指向!
“故汝之策论,” 贾政目光如炬,直视宝玉,“当紧扣此三忌!既要有切中时弊的锋芒,敢于直言权臣之患、吏治之腐、民生之艰!更要有经世致用的良策,提出可行之法,令陛下知其可行,见其利国!然切记——”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锋芒不可露骨!需以‘引经据典’包裹之,以‘忠君体国’为本心! 御前奏对,一字之差,可决生死荣辱!”
宝玉只觉得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原来殿试文章,不仅是才学的比拼,更是对帝王心思的精准揣摩与政治智慧的极致展现!
“父亲…朝中之事,孩儿僻居西山,所知甚少…” 宝玉迟疑道,这是他最大的短板。
贾政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誊抄、纸张已泛黄的笔记,郑重地放在宝玉案头。
“此乃为父多年所见所闻,虽位卑言轻,亦非核心,然于你,或可窥得一丝门径。” 他翻开笔记,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朝中派系,忠顺、北静,势同水火,其下依附者众,盘根错节…”
“地方督抚,何人清廉,何人依附北静,何人首鼠两端…”
“边关军务,粮饷虚实,将领派系…”
“赋税漕运,积弊何在,何人从中渔利…”
“近期朝议热点,江南水患赈济之难,西北军饷拖欠之弊…”
贾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那些书本上绝无可能记载的、带着权力场血腥与冰冷的“内幕”,一点一滴地剖析给宝玉听。这些信息,是他宦海沉浮数十载,用无数个谨小慎微的日子换来的观察与思考,此刻,为了家族的希望,为了这个曾经让他失望如今却成为唯一指望的儿子,他毫无保留!
宝玉听得心潮澎湃,如饥似渴!父亲的话语,为他勾勒出一幅远比书本复杂、险恶却也无比真实的帝国权力图谱!那些抽象的名词——派系、党争、吏治、民生——瞬间变得鲜活而沉重!
“再看你此文!” 贾政拿起宝玉未完成的策论草稿,目光锐利如刀,“此处,直言‘藩镇割据,祸国殃民’,锋芒太露!当引《春秋》‘尾大不掉’之典,《史记》‘七国之乱’之鉴,以史为镜,方显厚重,不落人口实!”
“此处,论及‘肃清吏治’,对策空泛!需具体到如何‘严考绩’?如何‘破格擢升清廉’?如何‘建立直达中枢之监察’?务求言之有物,令陛下知其可行!”
“结尾处,气势不足!当提振精神,彰显对陛下、对朝廷之绝对信心!可书‘内修政理,外御其侮,则国本永固,盛世可期!臣虽愚钝,愿效犬马之劳!’”
宝玉连连点头,提笔疾书,将父亲的指点一一记下,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力量。他不再是闭门造车,而是在父亲的指引下,触摸着帝国跳动的脉搏!
昏黄的烛火下,书斋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贾政时而低沉、时而严厉的指点声。曾经横亘在父子之间那道名为“期望”与“叛逆”的冰冷鸿沟,在这关乎家族存亡、前途命运的紧迫关头,被共同的目标与危机悄然弥合。贾政那“严父”的面具下,终于显露出一个倾尽所有、为子铺路的“人父”本相。而宝玉,则在父亲倾囊相授的厚重基石上,向着那决定生死的金銮殿,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