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密议定下的方略,如同无声的军令,在次日黎明便迅速贯彻于云栖别业的每一个角落。
晴雯天未亮便带着阿大、阿二、阿三以及临时挑选出的几个健壮机灵的劳力,如同融入山林的猎豹,消失在薄雾笼罩的后山深处。他们要在鹰嘴崖、断龙脊等几处要害制高点增设更隐蔽的了望哨,布下更刁钻的陷阱机关。林之孝则带着其余劳力,挥汗如雨地加固着院墙,在几处薄弱的外围挖掘深坑,坑底密植削尖的硬竹,上面覆盖着精心伪装的枝叶浮土。
探春拿着连夜拟好的清单,叫来茗烟,仔细交代了采买事项和远赴邻府大镇的路线,沉甸甸的银袋交到他手中,反复叮嘱要小心谨慎,快去快回。袭人和紫鹃已将东厢暖阁彻底清空,搬来了最宽大结实的书案、最舒适的圈椅,库房里珍藏的端砚、徽墨、澄心堂纸、紫毫笔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安置妥当。精舍内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备战气息。
书房内,宝玉却并未立刻开始研读冯紫英送来的策论集。他端坐在书案前,面前铺开一张素雅的玉版宣纸,墨已研浓,笔已润饱。他需要完成昨夜密议定下的首要任务——给北静王写一封“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的回信。
这封信,比上一封退回重礼的信,更难下笔。既要显得更加谦卑恭顺,让北静王觉得他们胆小怯懦、不堪大用,又要巧妙地再次抛出“静待天时”的诱饵,吊住北静王的胃口,还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为“附逆”的把柄。
宝玉凝神静气,提笔蘸墨,脑海中反复推敲着黛玉昨夜分析的要点。笔尖落在纸上,一行行带着明显惶恐与自贬意味的文字流淌而出:
王爷尊前:
罪臣贾瑛再拜顿首,惶恐无地!
前番蒙王爷赐书厚贶,瑛感激涕零,然戴罪之身,实不敢受此重恩,故冒昧奉还,万望王爷恕瑛不识抬举之罪!王爷垂念旧谊,天高地厚之恩,瑛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昨日冯将军亲临云栖,转述王爷殷殷垂询与拳拳厚意,瑛闻之,五内俱焚,愧怍欲死! 王爷不以瑛卑贱愚鲁,屡施恩泽,更许以他日封王裂土、永镇云栖之重诺,此等知遇之恩,瑛纵粉身碎骨,亦当衔环结草以报!
然…然瑛思之再三,辗转反侧,终夜难眠! 非瑛不识抬举,实乃自知才具鄙陋,德薄能鲜,见识短浅如井底之蛙! 王爷所图,乃经天纬地、再造乾坤之伟业!瑛区区一介待罪草民,身陷泥淖,自顾尚且不暇,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安敢以蝼蚁之躯,妄图攀附鲲鹏之翼? 恐非但不能为王爷分忧,反成拖累,污王爷清名,误王爷大事! 此等罪孽,瑛万死莫赎!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瑛唯愿闭门思过,苟全性命于山野,奉养父母,了此残生,再不敢有丝毫非分之念。唯祈王爷垂怜,念瑛一片惶恐愚忠,容瑛暂栖云栖,静待天时… 若他日…若他日天恩浩荡,或能洗刷微愆,瑛…瑛再思报效王爷于万一…
临楮不胜战栗惶恐待罪之至!
罪臣 贾瑛 泣血再拜
宝玉写得很慢,字斟句酌。信中极尽自贬之能事,将自己描绘成胆小如鼠、见识短浅、只求苟活、毫无担当的废物。反复强调“才具鄙陋”、“德薄能鲜”、“蝼蚁之躯”、“风中残烛”、“恐误大事”等词,将北静王的招揽视为自己无法承受的“重负”和“拖累”。再次重申“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立场,表明只求“苟全性命”、“了此残生”。而最关键的那句“容瑛暂栖云栖,静待天时…”,则被巧妙地镶嵌在最后一段,语气犹豫,带着一种卑微的祈求和对虚无缥缈未来的微弱幻想。
写罢,宝玉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递给一直静立身旁的黛玉:“妹妹,你看如何?”
黛玉接过信,凝神细读。她的目光在那极尽谦卑惶恐的词句上掠过,最终停留在“静待天时”四个字上,微微颔首:“二哥哥这‘自污’之词,用得极好。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北静王纵有十分招揽之心,见此信,怕也要减去七分。‘静待天时’四字,位置也恰到好处,既留了尾巴,又不显刻意。”
她沉吟片刻,提笔蘸了一点朱砂,在“静待天时”之后,又添上了几个极其细微、仿佛因手抖而略显潦草的小字:
…或有机缘…
添罢,黛玉放下笔,解释道:“加上‘或有机缘’四字,更显我等怯懦无能,只敢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机缘’,而非自身努力或北静王的‘大事’。这‘机缘’二字,在北静王看来,或许便是他‘大事’成功后的‘天时’。如此,这饵便更‘香’了几分,也更符合我们‘惶恐无能’的人设。”
宝玉看着那添上的几个小字,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妹妹心思缜密,画龙点睛!此信经妹妹润色,必能令北静王那老狐狸,既觉我等不堪大用,又舍不得彻底放弃这枚‘或许有用’的闲棋!”
黛玉微微一笑,将信笺重新誊抄一遍(加入添上的字),待墨迹彻底干透,小心折好,装入一个普通的素白信封。她没有用任何印信,只在信封上恭恭敬敬地写上“北静王爷 亲启”。
“茗烟!” 黛玉唤道。
早已候在门外的茗烟应声而入。
黛玉将信交给他,神色郑重:“你立刻下山,将此信送往京城。不要直接去北静王府,先去城西‘墨香斋’书铺,找掌柜的,就说‘西山故人托送旧书’,将信交给他。他自会设法‘辗转’送到该送的人手中。” 这“墨香斋”是林家旧仆所开,黛玉在接手官中财产时暗中恢复的联系,作为一条隐秘的通讯渠道。
“记住,” 宝玉沉声补充,“无论谁问起,只说替主子送一封寻常家书,其他一概不知!路上务必小心,若遇盘查,宁可弃信,也绝不能暴露身份和此信内容!”
茗烟接过信,感受到那薄薄信封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脸色也凝重起来。他将信仔细贴身藏好,重重点头:“二爷、姑娘放心!茗烟晓得轻重!定将此信送到!” 说完,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下的蜿蜒小径上。
宝玉和黛玉并肩站在精舍的廊下,望着茗烟远去的方向。春日山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两人的衣袂。
“这‘缓兵之计’,能拖多久?” 宝玉低声问,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黛玉的目光投向远方层叠的山峦,声音清冷而沉静:“拖一日,是一日。拖一月,是一月。北静王老谋深算,不会轻易相信,但他同样多疑谨慎,在没有绝对把握或彻底失去耐心之前,不会轻易对一颗尚有‘微弱’利用价值的棋子下死手。我们争取的每一刻,都是二哥哥你苦读的宝贵时间,都是云栖加固防御、积蓄力量的喘息之机。”
她转过头,看向宝玉,眼神坚定而充满力量:“二哥哥,信已送出,我们能做的已尽。接下来,该你了! 抛却一切杂念,只问圣贤书!云栖上下,皆为你后盾!”
宝玉迎着黛玉的目光,心中那因北静王威胁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专注。他用力点头,转身,大步走向那间刚刚布置好、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房。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书案上,冯紫英送来的那本厚重的策论集静静摊开。宝玉坐到案前,拿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目光沉凝如水,落在那密密麻麻、承载着无数士子梦想与心血的文字上。
窗外的风声、远处的号子声、甚至北静王那无形的阴影,在此刻都仿佛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书案,和那条用无数心血与智慧铺就的、通往权力与守护的荆棘之路。
笔尖落下,沙沙的书写声响起,如同战士踏上征途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