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萧索仓皇的背影消失在云栖别业的院门外,前厅里凝滞的空气却并未随之流动。宝玉和黛玉相对无言,方才冯紫英带来的北静王那赤裸裸的威胁——“连累云栖上下数十口无辜性命”——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两人心头,带来刺骨的寒意。
“二哥哥,” 黛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北静王…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宝玉紧握着拳,指节发白,眼神中燃烧着愤怒与决绝:“他以为用云栖几十条人命相胁,就能逼我就范?做梦!我贾宝玉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做那乱臣贼子,更不会将阖府老幼推入火坑!”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黛玉,“妹妹,不能再等了!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终究是饮鸩止渴!我们必须有自保之力,有抗衡之能!”
黛玉迎上他决然的目光,重重点头:“二哥哥所想,正是妹妹心中所虑。北静王步步紧逼,我们已无退路。科举入仕,掌握权柄,是唯一的生路!”
就在两人心念坚定,准备进一步商议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紫鹃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用普通油纸包裹、毫不起眼的扁平方形物件,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凝重。
“二爷,姑娘,” 紫鹃将油纸包放在书案上,“方才…方才冯大爷的随从去而复返,在院门外将这个交给守门的阿大,只说了一句‘冯大爷让转交宝二爷’,便匆匆骑马走了,连门都没进。”
“冯紫英?” 宝玉和黛玉都是一怔。刚刚才言辞激烈地拒绝了北静王的招揽,冯紫英离去时那失望悲凉的神情犹在眼前,此刻却去而复返,私下送来东西?
黛玉示意紫鹃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宝玉上前,小心地解开油纸包。里面既非华贵的锦盒,也非北静王的印信文书,而是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旧书。封面上没有任何题签。
宝玉疑惑地翻开书页。里面密密麻麻抄录的,竟是历年科举会试、殿试的策论范文!字迹遒劲有力,墨色深沉,显然是下了苦功抄录的。在书页的夹缝中,还偶尔能看到蝇头小楷的批注,见解精辟,切中要害。这绝非市面上常见的粗劣选本,而是极具价值的备考秘籍!
更让宝玉心头一震的是,在书册的扉页空白处,用与批注相同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力透纸背、却带着深深挣扎的字迹:
宝兄弟,路在脚下,好自为之!珍重!
—— 紫英 愧笔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日期,只有这短短两行字,却仿佛重逾千斤!
“紫英…愧笔?” 宝玉喃喃念着,手指抚过那“愧”字最后一笔拖长的墨痕,仿佛能感受到冯紫英写下这两个字时内心的煎熬与痛苦。他送来的不是北静王的威胁,而是科举的敲门砖!这“愧”,是愧对北静王的信任?还是愧对自己内心的良知?
黛玉也看到了那行字,她拿起书册,快速翻看了几页里面的策论和批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的光芒:“冯紫英…他这是在暗中助你!他明白你欲走科举之路,却碍于身份立场,无法明言,只能以此种方式…这‘愧笔’二字,道尽了他的挣扎与无奈。”
宝玉心中五味杂陈。冯紫英,这位曾经意气风发、豪爽仗义的故交,如今身陷北静王的阵营,内心却并未完全泯灭良知和对旧友的情谊。他冒着巨大的风险,送来这本珍贵的策论集,是在赎罪?是在为他们指一条明路?还是在为自己的内心寻求一丝解脱?
“他是在告诉我们,” 黛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北静王已无转圜余地,科举之路,刻不容缓!这是他…唯一能为我们做的了。”
宝玉紧紧攥着那本厚重的策论集,纸张粗糙的触感磨砺着他的掌心,也磨砺着他心中的决心。冯紫英这份沉重而隐秘的“礼物”,像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幻想。
“妹妹,” 宝玉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般坚定,“召集所有人!林管家、晴雯、探春、袭人、紫鹃…还有父亲母亲!去精舍正厅!”
片刻之后,精舍正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贾政、王夫人坐在上首,脸上带着惊疑不定。探春、林之孝、晴雯、袭人、紫鹃、麝月、茜雪、柳五儿,以及林之孝家的,都肃立在厅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中央的宝玉和黛玉身上。
宝玉环视众人,目光扫过父母苍老而忧虑的脸,扫过探春坚毅的眼神,扫过林之孝夫妇的忠诚,扫过晴雯的英气,扫过每一个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云栖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将冯紫英送来的那本策论集,重重地放在了厅中的八仙桌上。
“诸位,” 宝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今日冯紫英奉北静王之命前来,名为叙旧,实为招揽。他要我背叛朝廷,依附北静王,行那谋逆之事!”
“啊?!”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王夫人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袭人连忙扶住。贾政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发白,眼中射出惊怒交加的光芒。林之孝、晴雯等人更是面露骇然。
“我拒绝了!” 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我贾宝玉生为贾家子,死为贾家魂!忠君爱国,乃立身之本!岂能行此大逆不道、祸及满门之事?!”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然而,北静王位高权重,心狠手辣!他见利诱不成,便以我云栖上下数十口性命相威胁!方才冯紫英离去前,那句‘连累无辜’,便是北静王的最后通牒!”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连一向胆大的晴雯,俏脸也变得凝重无比。
“我们,已无退路!” 宝玉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厅堂,“虚言拖延,只能换来一时苟安,终难逃北静王毒手!坐以待毙,更是自取灭亡!”
他猛地拿起桌上那本策论集,高高举起:“此乃冯紫英去而复返,暗中相赠!他是在告诉我们,路在脚下!是在为我指出一条生路!”
宝玉的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父亲贾政那震惊而复杂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掷地有声:
“我欲——科举入仕!”
“什么?!” 厅内再次响起惊呼,这一次是纯粹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连贾政都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曾经视科举功名如粪土、只知在内帷厮混的宝玉,竟然说要科举入仕?
“不错!科举入仕!” 宝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唯有掌握权柄,立于朝堂,方能真正庇护云栖,抗衡北静!方能洗刷贾府冤屈,重振门楣!方能不负冯紫英冒死相赠此书的一片苦心!”
他环视众人,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欲守桃源,需掌权柄! 我意已决!自今日起,闭门苦读,备战秋闱!不成功名,誓不罢休!”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厅内回荡,震得每一个人心头发颤。短暂的死寂之后,探春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一步上前,声音带着激动和坚定:“二哥哥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科举入仕,是唯一的生路!妹妹愿全力协助二哥哥,打理内务,绝不让二哥哥分心!”
“二爷!” 林之孝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老奴替老爷太太,替贾府列祖列宗,谢二爷担当!老奴这条命,往后就系在二爷身上了!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二爷!” 晴雯“唰”地一声抽出腰间短匕,寒光一闪,重重插在身旁的桌角上,俏脸含煞,声音清越,“晴雯在此立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任何宵小惊扰二爷读书!云栖的安危,交给我!”
袭人、紫鹃、麝月等人也纷纷跪下,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奴婢等誓死追随二爷姑娘!”
王夫人看着眼前脱胎换骨、意气风发的儿子,看着他手中那本象征着崭新道路的策论集,听着厅内众人群情激昂的誓言,积压多年的悔恨、恐惧、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紧紧抓住袭人的手,泣不成声,但那泪水之中,却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微光。
贾政端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颤抖。他看着儿子那坚毅如山的背影,听着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欲守桃源,需掌权柄”,再想到自己半生沉浮,最终落得如此境地…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叹息。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浑浊的老眼中,竟也闪过一丝久违的、微弱的光芒。
“好…好…” 贾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宝玉…你…长大了。这条路,千难万险…但,为父…支持你!”
黛玉站在宝玉身侧,看着眼前群情激奋、同仇敌忾的场面,看着宝玉那如同浴火重生般的坚定侧脸,心中激荡不已。她上前一步,声音清越而沉稳,瞬间压下了厅内的激动:
“二哥哥既已立下宏愿,我等自当全力襄助!自今日起,云栖上下,需拧成一股绳!”
“林管家,后山开垦、水利、防卫诸事,你全权负责,务必确保根基稳固,无后顾之忧!”
“晴雯,护卫之事,由你统领!扩编人手,加强训练,布设机关暗哨,我要这云栖,固若金汤!”
“探春妹妹,内务账目、一应开销调度,劳你多费心,务必保障二哥哥读书所需,一应供给,皆用最好!”
“袭人、紫鹃,二哥哥的书房,由你们亲自打理,一应笔墨纸砚、饮食起居,务必精心,绝不许有丝毫差池!”
“父亲、母亲,” 黛玉转向贾政和王夫人,深深一福,“二哥哥苦读,还需长辈坐镇,安定人心。舅父学问渊博,若得闲暇,还望能指点二哥哥一二。”
她条理清晰,分派得当,瞬间将宝玉的宏愿化作了具体的行动纲领。众人齐声应诺,眼中再无彷徨,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坚定!
宝玉看着身边从容指挥、光芒四射的黛玉,心中涌起无限的暖流与力量。他拿起那本承载着冯紫英复杂心意和自身沉重使命的策论集,手指用力,仿佛要将那墨迹揉进骨血里。
科举之路,荆棘密布。北静王的阴影,如芒在背。但此刻,云栖上下,同心同德!为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桃源,为所有人的生路,他贾宝玉,将在这条布满荆棘的科举之路上,破釜沉舟,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