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荣宁二府那两扇象征着百年煊赫的朱漆大门,在死寂中微微震颤,仿佛预感到灭顶之灾的降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炸裂在沉睡的府邸上空!巨大的攻城槌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撞在荣国府紧闭的门扉上!沉重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断裂!两扇门板如同脆弱的纸片,向内轰然倒塌,砸起漫天呛人的烟尘!
“锦衣卫奉旨查抄!所有人等,原地跪伏!违令者,格杀勿论——!”
一声如同地狱恶鬼咆哮般的厉喝,撕裂了短暂的死寂!无数身着玄色飞鱼服、腰挎森冷绣春刀、手持熊熊火把的锦衣卫缇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裹挟着刺骨的杀气与铁锈般的血腥气,汹涌而入!沉重的皮靴踏碎青砖地坪,冰冷的刀锋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瞬间将这座沉睡的国公府邸,变成了人间炼狱!
“啊——!”
“抄家啦!快跑啊!”
“娘——!救命!”
短暂的凝滞后,整个荣国府彻底炸开了锅!凄厉的哭喊、绝望的尖叫、慌乱的奔跑、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恶奴衙役粗暴的呵斥与皮鞭破空声……混杂着锦衣卫冷酷无情的“跪下!”、“搜!”的号令,如同无数把钝刀,狠狠剐蹭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怡红院内,宝玉和黛玉几乎在撞门巨响传来的瞬间,便已弹身而起!两人眼中再无半分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早已换上最不起眼的深色布衣,外罩宽大斗篷。
“来了!” 宝玉的声音低沉如铁,一把抓住黛玉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却更感受到那冰层下汹涌的力量。
“按计划!” 黛玉的声音同样冷静,带着一种指挥若定的肃杀。
院外,混乱的脚步声、哭嚎声、呵斥声已如潮水般逼近!
宝玉拉着黛玉,并未冲向混乱的前院,而是疾步走向怡红院通往大观园后园的小角门。袭人、麝月紧随其后,脸色煞白,却紧咬着嘴唇,眼神坚定。紫鹃因伤行动稍缓,晴雯如同最警觉的母豹,一手搀扶紫鹃,一手已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匕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的黑暗角落。
“站住!怡红院的人,一个不许走!” 周瑞家那如同夜枭般尖利刻毒的嘶吼,竟穿透了混乱的喧嚣,从王夫人院子的方向传来!几个平日听命于她的粗壮恶奴,挥舞着棍棒,面目狰狞地朝着宝玉他们包抄过来!
“找死!” 晴雯眼中厉芒爆闪!她猛地将紫鹃推向袭人,身影如电,不退反进!侧身避过一根兜头砸下的木棍,反手一记刁钻狠辣的擒拿,扣住那恶奴手腕猛地一拧!
“咔嚓!” 骨裂的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嚎!
同时,她脚尖勾起地上一块半截青砖,闪电般踢向另一个扑来的恶奴面门!
动作快、准、狠!瞬间清开拦路障碍!
“走!” 晴雯低喝,护着众人迅速隐入大观园幽深的草木阴影中。
荣禧堂,这座贾府权力的心脏,此刻正经历着最彻底的亵渎与毁灭。
锦衣卫的番子们如同闯入宝库的鬣狗,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破坏的狂热。他们粗暴地踹开紧闭的殿门,蜂拥而入!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被随手推倒,摔得粉碎;精美的苏绣屏风被利刃划破;紫檀木的桌椅被掀翻、砸烂;墙壁上历代名家的字画被粗暴地扯下,踩在脚下……整个殿堂内,充斥着令人心碎的碎裂声、撕扯声和番子们粗野的狂笑与呵斥。
贾政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番子死死按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官帽滚落,发髻散乱,脸上沾满尘土,昔日端方严肃的面孔此刻只剩下呆滞的绝望和屈辱的泪水。他看着自己视若性命的书房被洗劫,看着象征家族荣耀的御赐匾额被刀鞘敲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我的!这些都是我的!你们这些强盗!滚开!滚开!” 王夫人状若疯魔,披头散发,竟挣脱了看守她的婆子,尖叫着扑向一个正从多宝阁上取下元春当年省亲时留下的一件旧衣(一件明黄色、绣着凤纹的宫装常服)的番子!她眼中只有那件衣服,仿佛那是她女儿最后的遗存,是她仅剩的、虚幻的荣耀!
“滚开!老虔婆!” 那番子被吓了一跳,随即恼怒地一脚狠狠踹在王夫人心口!
“噗——!” 王夫人惨嚎一声,口喷鲜血,如同破麻袋般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旁边的朱漆柱子上!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挣扎着爬起,依旧疯狂地扑向那件被番子抓在手中的宫衣!
“嗤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裂帛之音,骤然响起!在混乱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
那番子被王夫人纠缠得烦了,竟双手抓住那件象征着元春尊贵身份的明黄宫衣,猛地用力一撕!坚韧的云锦,在绝对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薄纸般,被硬生生从肩部撕裂至下摆!金线崩断,珍珠滚落,精美的凤纹被无情地扯成两半!
“啊——!我的元春!我的娘娘啊——!” 王夫人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她眼睁睁看着女儿最后的遗物在自己面前被撕碎,那裂帛之声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割断!
混乱中,宝玉的身影出现在荣禧堂外的回廊下。他并非前来救火,而是目标明确——那位身着五品官服、正指挥着户部小吏清点登记的主事官员!宝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悲愤,整了整身上那件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举人青衿,大步走了过去。
“学生贾瑛(宝玉),见过大人!” 宝玉的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稳,在混乱中竟清晰地传入那官员耳中。他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那官员被打断,眉头一皱,待看清宝玉身上的青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考量。“你是…荣国府的贾宝玉?新科举人?” 他上下打量着宝玉,语气稍缓。
“正是学生。” 宝玉抬起头,目光坦荡,“惊扰大人公务,学生惶恐。然事出紧急,关乎家族祭祀之根本,不得不冒昧陈情。”
“哦?何事?” 官员挑眉。
宝玉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保存完好的地契文书,双手呈上:“大人明鉴。此乃西山云栖寺之地契及相关田产文书。此产业,乃先祖宁荣二公在世时,感念佛法慈悲,特为供奉宗祠香火、祭祀历代先灵所置,专为祭田祭产之用。自置办之日起,便独立于府库公账之外,历年收支皆有云栖寺住持慧明大师单独造册,供奉香火、修缮庙宇、维持僧众,从未挪作他用。按《大周律·户律》,‘凡功臣之家,祭田祭产,不入官,免其税赋,子孙永守,以奉祭祀。’ 此乃律法明定,恳请大人明察!”
宝玉的话语清晰有力,引经据典,将云栖寺的性质、用途、管理依据和法律条文阐述得清清楚楚。他特意强调了“供奉宗祠香火”、“祭祀先灵”的核心功能,以及“独立账目”、“子孙永守”的关键点。
那官员接过文书,仔细翻看。地契上的红印清晰,性质一栏明确写着“祭田”。他又召来负责文书核验的吏员低声询问了几句,那吏员翻阅着带来的卷宗,点了点头,低声回禀:“大人,此寺记录在案,确系贾府早年置办之祭产,独立造册,与府中公产、私产皆无瓜葛。”
官员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宝玉身上那件代表着功名和潜力的青衿,又看了看混乱中绝望哀嚎的贾府众人,最终点了点头:“既是律法所定之祭田祭产,依律当不入官。登记在册,着其保持现状,不得擅动,以待后查!”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文书登记造册,但并未加盖查抄封条!
宝玉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云栖寺,这最后的堡垒,保住了!
他并未停留,目光转向正被户部小吏清点的荣国府官中公库方向。库门已被撞开,里面堆积的金银、账册、地契暴露在火光下。宝玉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大人!学生尚有一事,斗胆陈情!” 他指向官中库房,“此乃荣国府官中公产。学生贾瑛,蒙圣恩,侥幸得中新科举人,尚未授官,亦从未参与府中事务,于父兄之过,实不知情!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泪眼朦胧、惊恐无助的黛玉,声音带着一丝沉痛与恳切,“学生表妹林氏黛玉,乃前科探花、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孤女,亦是已故贤德贵妃元春娘娘生前最为怜爱之表妹。娘娘在时,常召其入宫叙话,陛下亦曾垂询其才学品性,多有嘉许。恳请大人念及圣恩眷顾,悯恤孤弱,对此官中公产,稍存余地!”
宝玉这番话,点明了自己“举人”身份的清白,更抬出了黛玉的特殊身份——元妃生前怜爱、皇帝曾有“垂询嘉许”!虽未明言圣旨,但“圣恩眷顾”四字,足以让负责具体执行的官员心头一凛,不得不慎重考量。
那官员眉头紧锁,目光在宝玉恳切的面容、黛玉苍白却难掩清贵气度的脸上逡巡,又瞥了一眼库房中那令人眼热的财富。他沉默片刻,对旁边一个心腹小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吏匆匆记下。官员这才转向宝玉,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却也留有余地:“贾举人所言,本官已记录在案。然此乃府中公产,干系重大,需详加清点,上禀定夺,方可处置。尔等且退下,不得妨碍公务!”
“上禀定夺”!宝玉心中了然,这已是当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只要不是当场查封抄没,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立刻躬身:“学生明白,谢大人!” 拉着黛玉,迅速退到一旁,不再言语,只是紧紧握住了黛玉冰凉的手,用眼神传递着“成了”的信息。
黛玉微微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坚毅。她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敏锐地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袭人、晴雯、紫鹃、麝月!她们混在瑟瑟发抖、被驱赶集中的仆役堆里,虽面色惊惶,却未被番役单独揪出锁拿!宝玉提前撕毁身契的举动,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她们的身份是模糊的“自由人”或“被放还者”,在混乱的第一时间,并未被作为贾府在册奴婢登记圈禁!
宝玉也看到了她们,心中稍安。只要熬过这最初的混乱,她们就有机会!
他再次攥紧了袖中那份云栖寺的地契副本,如同攥住了最后的希望。身后,荣禧堂内那象征着“金玉”煊赫的翡翠如意,在又一次的碰撞中,终于“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断成数截,发出最后一声清脆而绝望的哀鸣。这“裂帛碎玉”之音,宣告着贾府百年煊赫的彻底终结。
然而,宝玉的目光却越过这满目疮痍,投向了西山的方向。那里,有一方被律法暂时庇护的净土,是他们最后的堡垒,也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