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余脉,京郊西南。这里不如深山那般险峻幽僻,却也远离了京城的喧嚣繁华。官道在此分出一条不甚起眼的支路,蜿蜒通向一片林木葱郁的缓坡地带。几场暮春雨后,空气清新,泥土松软。茗烟扮作收山货的行商,沿着这条支路仔细探寻。他牢记着“五要”:僻静(相对)、有田、近水、僧少、主持明理,目光扫过沿途稀疏的村落和起伏的田地。
“太靠近大路了…不够隐蔽…”
“这庙香火看着还行,人太杂…”
“水源呢?没看到好水源…”
一连几日,收获寥寥。就在他打算往更西边碰碰运气时,一个在路边茶棚歇脚的老农,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闲聊道:“破庙?顺着这条道再往南走个四五里,岔路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拐进去,沟里有个‘云栖寺’,早些年还行,如今败落了,就剩个老和尚守着,清静倒是清静,就是太荒了,路也不大好走。”
歪脖子老槐树!茗烟精神一振,谢过老农,立刻驱马(他租了一匹驽马代步)前往。果然,在岔路口找到了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拐进一条被野草半掩的土路。路况确实不佳,坑洼泥泞,但马车勉强可行。前行约一里,地势渐低,一条清澈的小溪映入眼帘,溪水潺潺,两岸生着茂密的芦苇和灌木。小溪的源头似乎来自不远处的山脚,那里,一片青翠的竹林掩映中,露出几处灰墙黑瓦。
拨开茂密的枝桠,一座古刹的轮廓清晰起来。寺庙规模不大,仅一进院落。山门半朽,门楣上“云栖禅寺”的匾额漆皮剥落,字迹却还清晰。院墙多有坍塌,荒草萋萋。主殿还算完整,但门窗破败,瓦片也缺失了不少。殿前空地上,一口古井石栏斑驳,旁边架着简陋的辘轳。最让茗烟惊喜的是,寺庙后方,紧邻着溪流,竟有一大片荒地!虽杂草丛生,但地势平坦,面积足有二十余亩,且与寺庙仅一矮墙之隔!小溪就从荒地旁流过,水源充沛。
“位置绝佳!”茗烟心中暗赞。这里离主干道不算太远(四五里),有隐蔽小路相通,马车可达(虽然路况差些),但又因寺庙败落、小路荒僻,形成了天然的隔离带,符合“相对僻静”的要求。荒地就在眼前,水源触手可及!
他推开虚掩的、吱呀作响的山门。院内更显荒凉,青石缝里钻出野草,几只麻雀在殿前啄食。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身形枯瘦的老僧,正佝偻着背,在殿前一小块开垦出的菜畦里缓慢地锄草。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扶着腰,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眼神浑浊却平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阿弥陀佛,施主…是来上香?还是…迷路了?”老僧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老师父,打扰了。”茗烟连忙合十行礼,“小的路过此地,见有古刹,特来拜谒。敢问老师父法号?这寺中…似乎清静得很?”
“老衲慧明。”老僧咳嗽了几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上香?呵…这云栖寺,香火断了快十年了。徒弟们…耐不住清苦,也都走了。就剩老衲一个,守着这破庙,种点菜,勉强糊口,等佛祖收了我这老骨头罢了。”他指了指殿后,“后面…还有几间破僧寮,塌的塌,漏的漏,也就老衲住的那间还能勉强遮风挡雨。”
茗烟心中大定。僧少,主持在,且是位历经沧桑、看似朴实的老僧!他陪着慧明在菜畦边站定,看着老僧佝偻的身影和眼前荒凉的景象,故作感慨:“唉,如此古刹,竟荒废至此,佛祖见了也要叹息。老师父一人守着,实在不易。”
慧明只是摇头,浑浊的眼中并无多少波澜,仿佛早已习惯:“缘起缘灭,皆是定数。清净…也好。”
几日后,四月初八佛诞日。荣国府内,王夫人等女眷照例要去铁槛寺打醮祈福。宝玉以“祖母近日心悸,需在府中侍奉汤药”为由婉拒,黛玉则称“身子初愈,恐经不起车马劳顿”。王夫人虽心中不悦,但碍于贾母,也未强求。
趁着府中车马喧嚣、大半主子离府之际,一辆看似寻常、却由健骡拉着的青布篷车,悄无声息地从荣国府角门驶出。驾车之人,正是冯紫英。车厢内,宝玉和黛玉皆作寻常富户子弟打扮,粗布衣衫,掩去光华。黛玉戴着帷帽,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
篷车并未驶向京城,而是拐入西南方向的官道,行至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处,毫不犹豫地拐进了那条荒僻的土路。颠簸了小半个时辰,云栖寺那掩映在竹林中的灰墙黑瓦,终于出现在眼前。
当宝玉扶着黛玉下车,踏进这荒凉却别有一番天然意趣的古刹时,两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触动。破败的殿宇诉说着沧桑,但潺潺的溪水、摇曳的翠竹、啁啾的鸟鸣,却充满了勃勃生机。尤其是黛玉,目光瞬间被那条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光芒的小溪所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到溪边,蹲下身,纤指轻轻拂过清凉的溪水,感受着那份自然的灵动与纯净。
“宝玉,你看这水…”黛玉的声音带着初愈的微哑,却充满了惊喜,“如此清澈,如此鲜活…”
宝玉也走到她身边,看着溪水倒映着竹影和两人并肩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安宁与希望。他温声道:“是啊,水清可涤心,竹翠可养性。此地虽陋,却是一方难得的净土。”
慧明老僧对于突然造访的两位“施主”有些意外,但见他们气度不凡(尽管衣着朴素),又听茗烟介绍是“有心向佛、欲寻清净地静养祈福的公子小姐”,便也合十见礼,态度平和,并无过多盘问。
宝玉黛玉在茗烟的引导下,仔细查看了寺庙的环境。主殿虽破,但主体结构尚存,稍加修缮便可遮风避雨。最让他们满意的是寺后那片广袤的荒地,紧邻溪流,土质尚可,开垦出来绝对是上好的良田!几间倒塌大半的僧寮虽然破败不堪,但地基尚在,位置极好,背靠竹林,面朝溪流与荒地,视野开阔,环境清幽。若能重建,便是绝佳的居所。
“老师父,”宝玉转向慧明,态度诚恳,“晚辈见此古刹凋零,心中不忍。晚辈家中长辈亦虔心向佛,晚辈愿捐资重修宝殿,再塑金身,以续佛门香火,也为家中长辈祈福延寿。不知老师父意下如何?”
慧明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宝玉,又看了看一旁气质清冷的黛玉,沉默片刻,缓缓道:“施主善心,佛祖必知。只是…重修殿宇,耗费甚巨…”
“老师父放心,所需资费,晚辈一力承担。”宝玉语气坚定,“此外,晚辈见寺后荒地荒废可惜,不知老师父可愿割爱?晚辈愿一并出资购置,雇人开垦耕种,所得米粮,除供奉寺中香火、供养老师父外,余者或可周济附近贫苦,亦是功德。”
慧明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重修寺庙是他多年的心愿,但苦于无钱无力。至于那片荒地,更是荒废多年,于他毫无用处。如今竟有人愿意出钱修庙,还要买下荒地…他再次看向眼前这对年轻男女,他们眼中没有纨绔子弟的轻浮,只有一种沉静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
“阿弥陀佛。”慧明双手合十,深深一躬,“施主慈悲,功德无量。那荒地…本就是无主之物,老衲守着这破庙,也无力照管。施主既有心,拿去便是。只望施主…善待此地生灵,莫要惊扰了这份清净。”
交易异常顺利。汇通号的吴掌柜很快亲自带着文书赶来(冯紫英暗中安排)。在吴掌柜娴熟的操作下,一份“贾瑛(宝玉正名)居士自愿捐资白银五百两,用于修缮云栖禅寺主殿及重塑佛像”的功德文书,和一份“云栖禅寺住持慧明,自愿将寺后无主荒地二十亩,永久赠予贾瑛居士,以酬谢其重修庙宇之大功德”的赠地文书,很快签署完毕。地契房契(指未来在荒地上重建的房舍)则暂时由吴掌柜秘密保管。
黛玉看着那两张墨迹未干的文书,又望了望眼前这片承载着他们未来希望的荒地和溪流,心中百感交集。她走到溪边,从怀中珍重地取出几颗饱满的竹实——那是她珍藏的潇湘馆竹子的种子。她蹲下身,在溪畔湿润的泥土中,小心翼翼地挖了几个小坑,将竹实轻轻埋下。
“竹生处,即吾乡。”她低声呢喃,指尖沾着清凉的泥土,仿佛在此地烙下了属于他们的印记。
就在他们准备悄然离开云栖寺时,荣国府那边,周瑞家的正奉王夫人之命,匆匆赶往怡红院。王夫人从铁槛寺回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宝玉黛玉今日双双称病留府有些蹊跷。她派周瑞家的去“探望”宝玉,顺便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怡红院内,袭人早已得了消息,心中紧张,面上却强作镇定。她将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摊开着一本《孟子》,旁边放着笔墨,砚台里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太太惦记二爷身子,特让我来瞧瞧。”周瑞家的皮笑肉不笑地走进书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二爷…这是刚在读书?”
袭人连忙道:“回周姐姐,二爷刚服了药,说躺着闷,便强撑着起来看会儿书定定神,才刚觉得倦了,又回里间歇着了。”
周瑞家的走近书案,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那本《孟子》,又瞥了一眼似乎刚被合上、墨迹未干的砚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她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破绽,只得悻悻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二爷休息了。袭人姑娘好生伺候着。” 说罢,转身离去。
袭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手心已全是冷汗。她快步走到窗边,望着西南方向,心中默念:二爷,姑娘,你们…可要平安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