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的愁云惨雾，并未飘进怡红院的书斋。贾宝玉案头的灯火依旧亮至深夜，沙沙的书写声与低沉的诵读声交织，是他与命运角斗的号角。然而，那本摊开的《孟子》上，墨字却似乎有些模糊。他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潇湘馆的方向。
定亲的喜悦早已被沉甸甸的责任取代。林妹妹那苍白如纸的脸颊，那咳在素帕上刺目的殷红，如同梦魇，时刻萦绕心头。婚事虽定，但她的身体，才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断所有希望的利剑！“好好活着”——这是他给她的承诺，更是他必须用行动兑现的誓言！
“袭人，” 他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异常清醒，“去把林妹妹常吃的人参养荣丸，还有府里给她配的其他药，都取一份来。要新配的，没动过的。”
袭人正在一旁整理书卷，闻言一愣：“二爷要这个做什么？可是要给林姑娘送新的过去？奴婢这就去药房…”
“不，” 贾宝玉打断她，眼神锐利，“我亲自看看。”
袭人心中咯噔一下，看着二爷那不容置疑的神情，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难道二爷怀疑…？她不敢深想，连忙应声去了。
不多时，袭人捧着一个精致的填漆戗金小药盒和一个青瓷药罐回来。药盒里是几颗龙眼大小、色泽暗红的丸药，散发着人参特有的微苦气息。药罐里则是煎服的汤药残渣。
贾宝玉接过药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养荣丸。他虽不通药理，但前世信息爆炸时代的常识告诉他，名贵药材，尤其是人参，极易被以次充好，甚至造假。他凑近鼻尖，仔细嗅闻。气味似乎正常，是参味夹杂着其他药材的混合气息。他又将药丸轻轻掰开一点，观察内里的质地和颜色，似乎也无明显异常。
但这并不能让他安心。他深知内宅阴私的可怕，若有心做手脚，绝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他将目光投向那罐汤药残渣，用手指捻起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酸涩感，夹杂在浓重的药苦味中，一闪而逝！若非他此刻心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
这不对劲！黛玉的药方他虽未细究，但人参养荣丸主药是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等，性味应甘温平和为主，怎会有酸涩之味？难道是药材不新鲜？或是…掺杂了其他东西？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难道真有人敢在黛玉的药里动手脚？！
“麝月！”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去！把管药房的王济仁家的，还有负责给潇湘馆配药、煎药的婆子，都给我叫来！立刻！马上！”
怡红院的气氛瞬间紧绷！袭人和麝月吓得脸色发白，从未见过二爷如此震怒的模样。麝月不敢怠慢，慌忙跑了出去。
等待的间隙，贾宝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打草惊蛇。他重新拿起那颗养荣丸，走到窗边明亮处，对着光仔细端详。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终于，在药丸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主体暗红的、颜色略浅的粉末状物质！若非光线角度恰好，极难发现！
“二爷，王济仁家的和煎药的张婆子来了。” 麝月的声音带着颤抖。
两个婆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来，看到贾宝玉阴沉的脸色和他手中捏着的药丸，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给宝二爷请安！”
贾宝玉没有让她们起身，只是将那颗养荣丸和那罐药渣放在她们面前的小几上，声音冰冷，如同淬了寒冰：“这药，是你们经手的？”
“是…是奴婢们经手…” 王济仁家的声音发颤。
“很好。” 贾宝玉盯着她们，目光如刀，“那你们告诉我，这养荣丸里，除了方子上该有的，还掺了什么？这汤药里的酸涩味，又是从何而来？”
“没…没有啊二爷！” 张婆子吓得连连磕头，“都是按方子抓的药，按规矩煎的！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来啊！”
“不敢乱来？” 贾宝玉冷笑一声，拿起那颗养荣丸，指着那处浅色粉末，“那这是什么？还有这汤药里的酸味，你们当我尝不出来？！”
两个婆子凑近一看，脸色瞬间惨白！王济仁家的更是冷汗涔涔而下，她掌管药房多年，自然知道这浅色粉末意味着什么——这分明是次等甚至劣质人参研磨不细留下的粗渣！而汤药的酸味…她猛地想起，前些日子库房新进的一批茯苓，似乎有些受潮…
“二爷…二爷饶命啊！” 王济仁家的磕头如捣蒜，“奴婢…奴婢该死！是…是库房新进的那批人参…供货的仁和堂说今年上好的老山参短缺，只…只给了些次一等的…奴婢想着…想着林姑娘这药是常吃的，次一等的…药效也…也差不太多…就…就混着用了…那茯苓…那茯苓是有些受潮，但…但晒过，奴婢以为不妨事的…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不敢攀扯任何人，只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推说药材质量问题。
“混着用？不妨事？” 贾宝玉怒极反笑，一股暴戾之气几乎要冲垮理智！差不太多？林妹妹那油尽灯枯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差不太多”的折腾？！这些蠹虫！为了些许回扣，竟敢拿人命当儿戏！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吓得两个婆子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来人！” 贾宝玉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把这两个玩忽职守、以次充好的东西拖下去！各打二十板子！革去差事！撵出府去！永不录用！她们的家眷，一并清出府去！”
“传我的话给林之孝！让他亲自带人，封了药房！彻查所有药材！尤其是林姑娘用的药！凡有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保管不善者，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再去告诉凤姐姐，府中所有采买药材的渠道，重新审核！仁和堂，永久拉入黑名单！再敢踏入贾府一步，打断腿！”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怡红院的下人们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将哭嚎求饶的两个婆子拖了下去。整个贾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手段震动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听说了吗？宝二爷为了林姑娘的药，大发雷霆！”
“药房的人惨了！王济仁家的和张婆子被打得半死，撵出去了！”
“啧啧，二爷平日里看着和气，发起火来真吓人！”
“那是！林姑娘可是二爷心尖尖上的人！敢在药上动手脚，不是找死吗？”
“听说连凤二奶奶都被惊动了，要严查采买呢！”
“活该！这帮黑了心的奴才！”
“不过…林姑娘的身子，唉…”
处理完药房之事，贾宝玉胸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化作了更深的忧虑。赶走了蠹虫，堵住了漏洞，只是治标。黛玉那孱弱的身体，那缠绵的沉疴，需要的是真正高明的医术！
“袭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拜会太医院的王济仁王太医。” 他记得这位王太医医术精湛，且与贾府有些旧交。
“二爷，王太医是御医，轻易不出诊的…” 袭人小心提醒。
“我知道。” 贾宝玉眼神坚定，“礼数要足，诚意更要足。你只管去准备，就说…贾府宝玉，为未婚妻林氏黛玉之沉疴，恳请王太医拨冗一诊，救命之恩，贾府上下，没齿难忘！”
袭人看着二爷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恳切与决心，不再多言，连忙去准备。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王济仁虽收了厚礼，态度也算客气，但听闻是荣国府内眷，且是“沉疴”，便面露难色，言语间多有推脱之意。他身处太医院，深知其中忌讳，更不愿卷入高门内宅的纷争。最终只开了个不痛不痒、四平八稳的“益气养荣”方子，与黛玉常吃的并无太大区别，并婉拒了出诊。
拿着那张毫无新意的药方走出王府，贾宝玉的心沉到了谷底。御医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权贵之家的门槛，有时比想象中更高。
“二爷，现在…怎么办？” 随行的茗烟（宝玉小厮）看着主子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贾宝玉沉默地走着，眉头紧锁。难道真的束手无策？不！绝不可能！他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其他可能的人脉。突然，一个名字闪过——冯紫英！
这位神武将军冯唐之子，性格豪爽，交友广阔，三教九流认识的人极多。他曾隐约听冯紫英提起过，认识一位告老还乡的江南名医，姓叶，医术极为高明，尤其擅长调理妇人弱症和肺疾，只是性情古怪，轻易不为人诊治。
“茗烟，掉头！去神武将军府！” 贾宝玉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
冯紫英果然够义气。听闻宝玉是为未婚妻求医，且将药房风波和御医推脱之事简单说了，这位将门虎子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这帮庸医！宝玉兄弟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叶老神医虽然脾气怪，但最是心软，尤其见不得病人受苦！我这就修书一封，你亲自带着，去城南杏林巷寻他！就说是我冯紫英的兄弟，他定会给你几分薄面！”
拿着冯紫英的亲笔信，贾宝玉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南杏林巷。在一处闹中取静、药香弥漫的小院前，他递上了名帖和书信。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就在他几乎以为又要吃闭门羹时，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打开了门，正是叶神医。他扫了一眼信，又上下打量了贾宝玉一番，目光锐利如电，最终落在贾宝玉那因熬夜和焦虑而略显憔悴却充满恳切与坚定的脸上。
“进来吧。” 叶神医的声音苍老却洪亮，侧身让开了门。
贾宝玉大喜过望，连忙深深一揖：“晚辈贾宝玉，谢过叶老前辈！”
叶神医的诊室朴素而整洁，弥漫着各种药材混合的独特气息。他并未多言，示意贾宝玉坐下，便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搭在了贾宝玉伸出的手腕上（古人常以夫代妻问诊，或需提供病人详细症状）。他闭目凝神，诊脉的时间格外长，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贾宝玉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叶神医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良久，叶神医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了起来。笔走龙蛇，很快便写满了一张药方。
“此方，按时煎服。忌生冷油腻，避风静养。” 叶神医将药方递给贾宝玉，声音平淡。
贾宝玉如获至宝，连忙接过，连声道谢：“多谢前辈！晚辈代内子…”
“且慢谢。” 叶神医抬手打断了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如同古井般深邃，直直看进贾宝玉心底深处，缓缓说道：
“药石之力，终有穷时。”
“此女之疾，沉疴积年，先天不足，后天忧思过甚，心脉孱弱，五内郁结。”
“老夫之方，可固本培元，缓解咳喘，护其心脉。”
“然…”
“心病不除，郁结不解，纵有仙丹，亦是枉然！”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的心药，在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