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离开怡红院时那沉重却不再暴怒的背影,如同第一缕穿透厚重乌云的阳光,给压抑的贾府带来了一丝微妙的、令人心悸的变化。消息灵通的仆妇们敏锐地嗅到了风向的转变,那些关于“宝二爷要被老爷打死”的恐怖流言悄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兴奋的揣测。
“听说了吗?老爷从怡红院出来,脸色虽不好看,但…没发火!”
“是啊,周瑞家的那脸,拉得比马脸还长!”
“难道…二爷真把老爷说动了?”
“嘘!噤声!太太那边…”
怡红院内,贾宝玉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他知道,父亲那句“我会去说”只是艰难的妥协开端,距离真正的胜利还差最关键的一步——贾母的最终拍板,以及如何应对王夫人必然的疯狂反扑。他必须立刻将这份转机,传递给潇湘馆里那个在绝望中等待微光的女子。
“袭人,” 他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去一趟潇湘馆,告诉紫鹃,也…也告诉林妹妹,就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柔和却无比坚定的光芒,“就说,父亲…已经应允了我发奋读书。其他的…让她安心养病,信我。”
袭人心中五味杂陈。老爷的态度转变她看在眼里,二爷对林姑娘的这份执着更是让她心惊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看着二爷那半边红肿未消却异常沉静坚毅的脸,终究还是低头应道:“是,二爷。” 转身去了。
贾宝玉的目光追随着袭人的背影,随即转向荣庆堂的方向。他知道,真正的决战,不在怡红院,也不在潇湘馆,而在那位历经沧桑、手握家族最高权柄的老祖宗那里!他必须去见贾母!趁热打铁!
荣庆堂内,气氛同样凝重。贾母斜倚在榻上,鸳鸯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额角。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看,显然怡红院和正房接连爆发的风暴,让她心力交瘁。
“老太太,宝二爷来了。” 琥珀轻声通传。
“快让他进来!” 贾母立刻坐直了身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急切。
贾宝玉快步走进来,撩袍就要跪下:“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 贾母连声唤道,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逡巡,看到那清晰的掌印时,眼圈瞬间红了,“我的儿!快过来让祖母瞧瞧!这…这狠心的…” 后面的话,终究碍于身份,没有骂出口,但那心疼和愤怒,溢于言表。
贾宝玉顺从地走到榻边,任由贾母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他没有哭诉,没有抱怨,只是用那双清澈却无比沉静的眼睛看着贾母,声音低沉而清晰:
“老祖宗,孙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父亲…方才去了怡红院。”
贾母的心猛地一提:“政儿他…他怎么说?可曾责罚于你?” 她最担心的就是暴怒的贾政动用家法。
“父亲未曾责罚。” 贾宝玉平静地回答,随即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孙儿与父亲…做了一桩交易。”
“交易?” 贾母和旁边的鸳鸯都愣住了。
“是。” 贾宝玉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将他对贾政的誓言,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儿子在此立誓!从今日起,洗心革面…一年之内,必过童生试,考取秀才功名!三年之内,必过乡试,中举人!五年之内,必赴京参加会试,搏一个进士出身!…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父亲他…应允了孙儿,会去与母亲分说。条件是…孙儿必须兑现这誓言,否则…家法无情。”
荣庆堂内一片死寂。
贾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孙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那清晰的誓言,那明确的目标,那破釜沉舟的决心…这哪里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只会在姐妹堆里厮混、听见“读书”就头疼的宝玉?这分明是一个脱胎换骨、肩负起家族重担的男儿!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光耀门楣!重振家声!这何尝不是她心底深处对孙儿最大的期盼?!只是往日看他顽劣,不忍逼迫罢了!如今,他竟为了林丫头,主动立下如此重誓!这誓言,简直送到了她心坎上!
“好!好!好!” 贾母猛地一拍榻沿,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老泪纵横,“我的宝玉!你终于长大了!终于懂事了!这才是我的好孙儿!这才是荣国府未来的指望啊!” 她紧紧抓住宝玉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这誓立得好!立得好啊!”
狂喜过后,贾母眼中精光一闪,那属于史老太君的杀伐决断瞬间回归!她敏锐地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契机!政儿的态度已然松动,宝玉的决心和“筹码”更是前所未有!此刻不拍板,更待何时?!难道还要等王氏那个糊涂东西再闹出什么幺蛾子,逼死玉儿,毁了宝玉,也毁了贾府最后一点希望吗?!
“鸳鸯!” 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去!传我的话!让政儿、王氏、薛姨太太、凤丫头,还有…把珠儿媳妇(李纨)和探丫头也叫上!都到我这里来!立刻!马上!就说我有天大的事要宣布!谁敢不来,家法伺候!”
“是!老太太!” 鸳鸯深知事态重大,不敢怠慢,立刻快步出去吩咐。
贾宝玉心中大定!他知道,老祖宗要出手了!这雷霆万钧的召集令,就是最终决战的号角!
不多时,荣庆堂正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贾政沉着脸坐在左下首,眉头紧锁,显然还在消化与儿子的“交易”以及即将面对的风暴。王夫人坐在他旁边,脸色苍白,眼神怨毒,死死地盯着地面,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薛姨妈和宝钗坐在稍远的位置,宝钗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低垂的眼睫,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凤姐站在贾母身侧,眼观六路,大气不敢出。李纨带着贾兰,和探春一起,安静地坐在末位,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担忧。
贾母端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脸色肃穆,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股久居上位、执掌家族数十年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让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人都齐了。” 贾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决断,“今儿个把你们都叫来,只为一件事!”
“宝玉和黛玉的婚事!”
“轰——!” 如同惊雷炸响!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贾母如此直白、如此不容置疑地宣布出来时,还是让所有人心中剧震!
王夫人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疯狂的抗拒,她张了张嘴,刚要嘶喊出声——
“王氏!” 贾母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瞬间钉在王夫人脸上,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雷霆之威,“你给我闭嘴!听我把话说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金玉良缘?薛家姨太太和宝丫头的情分?还有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
“我告诉你!今日之前,我念着亲戚情分,念着你为贾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辛苦,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可你!你竟敢为了你那点私心,逼死金钏儿在前!如今,更是丧心病狂,连牺牲亲戚孤女性命、毁掉我宝玉一生、玷污贾府清誉的毒计都敢想敢做!王氏!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吗?!你的佛,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贾母的斥责,如同最锋利的鞭子,狠狠抽在王夫人脸上!将她所有精心编织的伪装、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抽得粉碎!尤其是“逼死金钏儿”、“牺牲林妹妹性命”被贾母如此当众点破,更让她如遭雷击,脸色由白转青,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母亲!我…我没有…” 王夫人试图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你没有?!” 贾母厉声打断,猛地将目光转向贾政,“政儿!你告诉她!宝玉在怡红院跟你说了什么?!她王氏又对你说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贾政身上。
贾政脸色极其难看,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在家族前途和夫妻情分之间,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贾母的逼问和宝玉那掷地有声的誓言,最终压倒了天平。他深吸一口气,避开了王夫人那绝望哀求的目光,声音干涩却清晰地开口:
“宝玉…以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为誓,求娶黛玉为妻。”
“夫人她…对宝玉言道,‘除非她死了,否则宝玉休想娶林妹妹’,还说…‘让宝玉等着给林妹妹收尸’。”
“轰——!” 这一次,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薛姨妈和宝钗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尤其是宝钗,饶是她心性再沉稳,听到“等着收尸”这样恶毒的话从自己姨妈口中说出,目标还是自己名义上的“情敌”和亲戚,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袖中的手冰冷刺骨!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场“金玉良缘”中,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尴尬甚至…不光彩的角色!
凤姐、李纨、探春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她们虽然知道内宅争斗残酷,却万万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你死我活、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
王夫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涣散,面如死灰。完了…全完了…她最后一点遮羞布,被自己的丈夫,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撕了下来!
“都听见了?!” 贾母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最后的审判意味,“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金玉良缘’!沾着人命!透着恶毒!带着诅咒!”
“我贾家,百年诗书簪缨之族!丢不起这个人!也背不起这千古骂名!”
“从今日起!宝黛婚事,就此定下!”
“待宝玉身体大好,黛玉病情稳定,便择吉日,行文定之礼!昭告亲友!”
“至于你,王氏,” 贾母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面无人色的王夫人身上,“即日起,闭门思过!府中中馈,暂由凤丫头和珠儿媳妇(李纨)共同打理!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房门半步!更不许再插手宝玉和黛玉之事!否则…莫怪我这做婆婆的,不讲情面!”
字字如刀,句句如锤!
一锤定音!
尘埃落定!
贾母的宣告,如同不可违逆的天宪,彻底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婚事之争,画上了句号。王夫人被剥夺权力,禁足思过;薛姨妈和宝钗颜面扫地,无地自容;贾政沉默不语,算是默认;凤姐和李纨连忙领命;探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贾宝玉站在贾母身侧,看着眼前这尘埃落定的一幕,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沉重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对潇湘馆方向那无尽的牵挂。
林妹妹…
老祖宗…终于为我们…定音了!
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