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内阁问对
跟随书吏穿过重重廊庑，周遭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寂静，唯有靴底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微回响。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清幽雅致，古木参天，庭除洒扫得一尘不染，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墨香与权力的气息。
书吏在一处悬着“澄怀观道”匾额的厅堂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这才躬身向内禀报：“大人，生员赵宸带到。”
“进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内传出。
赵宸定了定神，迈步而入。厅堂内布置简朴，却自有一股厚重气度。上首坐着两人，一位正是此前见过的主持院试的提学御史，另一位则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深邃的老者，身着寻常的居家道袍，却难掩其久居人上的气度。
无需介绍，赵宸便知，这位定然就是当朝次辅，实际主持内阁事务的申时行。
他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依照礼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赵宸，拜见申阁老，拜见御史大人。”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申时行的声音很平和，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和力，他上下打量着赵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眼前的少年郎，年纪虽轻，身形也略显单薄，但眉宇间一片沉静，眼神清澈而坚定，行礼举止从容得体，毫无寻常少年得志者的轻狂或面对高官时的惶恐。
“谢阁老。”赵宸起身，垂手侍立，姿态不卑不亢。
提学御史在一旁笑着开口道：“元辅（对首辅或次辅的尊称），这便是此次院试案首赵宸，其县试、府试、院试三场文章，下官皆已呈送阁老过目。”
申时行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赵宸身上，如同温煦的暖玉，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赵宸，你的文章，老夫看了。县试论‘庶富教’，府试言‘吏治清源’，院试策‘驿传革新’，篇篇不离‘经世致用’四字，见解不俗，对策亦颇有可采之处。尤其这驿传一策，‘量化供给’、‘考成挂钩’、‘开源疏导’，思路清晰，非深究实务者不能道也。老夫很好奇，你年纪轻轻，一介生员，何以对朝政积弊、改革之道，有如此洞见？”
来了！核心问题！
赵宸心中早有腹稿，他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而清晰：“回阁老，学生不敢妄言洞见。只是自幼家贫，目睹民间疾苦，常思其根源。后蒙学读书，便不满足于寻章摘句，尤喜阅览史书杂记，如《文献通考》、《天下郡国利病书》等，于历代兴衰、制度沿革、钱谷兵农之事，略有涉猎。”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生以为，圣贤道理，需落到实处方能显其价值。读史可知兴替，观今可鉴得失。如今我大明，承平已久，然隐忧渐显。学生于市井间，见胥吏之横，闻百姓之叹；于典籍中，察土地兼并之烈，知边防粮饷之艰。故而作文时，便不自觉地思及如何将圣人之言，化为解决当下困局之方略。所述种种，不过是学生结合所见所闻、所读所思，一些粗浅之见，班门弄斧，让阁老见笑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原主确实家境贫寒，他也确实利用了历史知识（等同于博览群书）。假的部分是他将超越时代的洞察力，巧妙地包装成了“勤学深思”、“留心实务”的结果。既解释了自己才华的来源，又展现了自己“心系天下”的志向，更隐晦地表达了对申时行施政风格（务实、渐进）的认同。
申时行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但像赵宸这样，既有锐气，又懂得藏锋，既有宏大视野，又能提出具体对策，且如此年轻便沉稳老练的，实属罕见。
“结合所见所闻、所读所思……说得好。”申时行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赏，“读书人，确不当死守书斋。你能由小见大，由今溯古，更难得的是，提出的对策并非空中楼阁，而是顾及了施行之难，留有转圜余地，懂得权衡之道。”
他这话，显然是听懂了赵宸策论中那种“稳健改革”的潜台词，正合他这位以“调停”和“维稳”着称的次辅的心意。
“元辅明鉴。”提学御史适时接话，“赵生之才，确在于此。不尚空谈，专务实际，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申时行微微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赵宸，问出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你既论及驿传，可知此事牵涉甚广，动辄得罪各方？若由你推行，当以何为先，又以何为戒？”
这是在考校他的政治智慧和实操能力了。
赵宸沉吟片刻，从容答道：“回阁老，学生以为，此事当以‘立规矩、明赏罚’为先。先行制定清晰之‘驿传定例’，颁行天下，使上下有章可循。此为先声，可减少阻力。继而，选择一两处驿站先行试点，以巡按御史严加督查，做出成效，再图推广。此为稳健。”
“至于为戒……”他语气凝重了些，“学生以为，首戒‘操切’！张江陵（张居正）前车之鉴不远，改革虽需魄力，亦需耐心，更需懂得团结可团结之力，分化顽固之敌。其次，戒‘不公’。执行新规，必须一视同仁，尤其需约束权贵、宦官，若只严于下而宽于上，则新法必溃。最后，戒‘无继’。需将成功经验纳入常制，确保后继者亦能遵循，而非人亡政息。”
这番回答，不仅考虑了政策本身，更深入到了权力博弈、人性考量乃至制度延续的层面，其老辣程度，让申时行和提学御史都为之动容。
申时行看着赵宸，久久没有说话，厅堂内一片寂静。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发现璞玉的欣慰。
“立规矩，明赏罚，戒操切，求公允，谋长远……好啊！”申时行轻轻拍了一下扶手，“小小年纪，能有此见识胸襟，实属难得。我大明未来，正需你这等既通经史，又晓实务，更懂变通之才。”
他转向提学御史：“此子，当用心栽培。”
提学御史连忙躬身：“下官明白。”
申时行又对赵宸温言道：“你且安心备考明年乡试、会试。翰林院中，正需要新鲜血液。望你戒骄戒躁，继续砥砺学问，留心时务，他日金榜题名，报效朝廷。”
“学生谨遵阁老教诲！定当刻苦努力，不负厚望！”赵宸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揖。他知道，申时行这番话，几乎等同于一个承诺。他的“惊世文章”和今日对答，已经成功敲开了通往帝国权力核心圈层的大门。
“去吧。”申时行挥了挥手，语气温和。
赵宸再次行礼，而后在书吏的引导下，躬身退出了厅堂。
当他重新走到阳光下，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回首望了望那深邃的厅堂，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命运轨迹已经彻底改变。
寒门学子赵宸，已正式进入了帝国宰相的视野。下一步，便是携“小三元”之威，剑指明年的秋闱（乡试）和春闱（会试），直指翰林院！
他的逆臣崛起之路，已然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