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觉醒来,万历十五年
赵宸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宿舍书桌上那本翻开的《明朝那些事儿》,以及屏幕里“万历十五年,平平无奇的一年,却是大明帝国崩塌的起点”的论文标题上。熬夜的混沌和一点点助兴的啤酒最终击倒了他,他只觉得脑袋一沉,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刺入鼻腔的是一股混合了霉味、尘土和劣质墨汁的古怪气味。头痛欲裂,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敲响的钟里。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宿舍乱象,而是昏暗、低矮的木质屋顶,几根椽子黑黢黢的,仿佛随时会塌下来。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铺着的粗布单子磨得皮肤生疼。
“这是……哪儿?”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家徒四壁,名副其实。除了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两把缺腿用砖头垫着的凳子,和一个敞着口、里面空空如也的破旧木箱,再无他物。墙壁是黄泥糊的,剥落处露出里面的草秸,角落里一张蛛网在从破窗纸透进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穿越?这种只存在于网文里的桥段,难道真的发生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一身浆洗发白的青色直缀(明代秀才常服),身体瘦弱,手掌虽白皙,却带着些微劳作留下的薄茧。这不是他的身体。
一股庞杂而混乱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原本的认知。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赵宸,是北直隶顺天府下辖大兴县的一名秀才,年方十八,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守着这间祖屋和几亩早已变卖殆尽的薄田,穷得叮当响。唯一的指望就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然而原主似乎心思郁结,体质又弱,在前几日一场倒春寒中感染了风寒,竟一命呜呼,这才让来自现代的赵宸鸠占鹊巢。
“万历十五年……丁亥年……” 赵宸喃喃自语,结合原主的记忆和自身的历史知识,迅速定位了时间点。公元1587年,大明帝国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朱翊钧已经怠政初现端倪,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的余波仍在震荡,庞大的文官集团在内耗中逐渐僵化,北方的蒙古、东北的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正在积蓄力量,东南沿海的倭寇虽暂平息,但隐患未除……这是一个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正在滑向深渊的时代!
“老天爷,你玩我呢?” 赵宸苦笑一声。别人穿越不是王侯将相就是富家公子,他倒好,直接穿成了个赤贫级别的秀才,开局一个破碗……不,连碗都没有。
就在他消化着这惊人事实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或者说砸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宸!赵秀才!开门!知道你在里面!别给老子装死!”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外面叫嚷。
原主的记忆立刻识别出来人——王五,本县一个游手好闲的帮闲,同时也是里胥(基层小吏)张五爷的狗腿子,专干些催逼钱粮、敲诈勒索的勾当。
赵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他知道,考验来了。现代社会的经验在这种人吃人的古代底层,未必好用,但他有一样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没有的武器——对历史走向和大势的“上帝视角”。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然后走过去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两人。为首的是个歪戴帽子、敞着怀的汉子,正是王五,一脸痞气。他身后跟着个穿着号衣的差役,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是县衙的税吏。
“王五哥,差爷,何事劳驾?” 赵宸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
王五三角眼一翻,上下打量着赵宸,皮笑肉不笑地说:“哟,赵秀才,看来这病是好了?那就好办了!今年的夏税,你们家可是分文未缴,连同往年的积欠,共计纹银三两,米五斗。张五爷让我来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交啊?”
三两银子,五斗米?赵宸心里一沉。根据原主记忆和物价水平,这对他现在来说,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原主就是因为这个,加上生病,才忧惧而死的。
“王五哥,非是学生不交,实在是家徒四壁,囊中羞涩,可否宽限些时日?” 赵宸试图讲道理。
“宽限?” 王五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赵宸的脸颊,力道不轻,“赵秀才,你这套说辞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宽限到什么时候?等到你高中举人,飞黄腾达?别做梦了!就你这穷酸样,能中个秀才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语气转厉,猛地一推赵宸,将他推得一个趔趄:“今天要么交钱,要么,就拿你这破房子抵债!张五爷可是看上你这地皮了!”
那税吏在一旁冷眼旁观,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赵宸胸口一股怒火升腾,但理智告诉他,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他稳住身形,大脑飞速运转,搜索着一切可用的信息。原主的记忆、历史的知识、明代的律法……
突然,他捕捉到了王五话语中的一个细节——“往年的积欠”。
“王五哥,” 赵宸眼神锐利起来,声音也冷了几分,“你方才说,有‘往年的积欠’?”
“不错!白纸黑字,在册子上记着呢!” 王五指着税吏手里的册子,得意道。
“哦?” 赵宸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若学生记得不错,万历九年,首辅张公(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核定税基。家父当时尚在,家中田亩、人丁皆已重新登记造册,税额清晰。家父去世后,家中田产变卖殆尽,仅余这处祖屋。按《大明律》及‘一条鞭法’细则,宅邸非生息之产,不纳田赋。人丁税,学生乃是在籍秀才,享有优免特权,可免自身丁粮。请问这‘往年的积欠’,从何而来?莫非是张五爷……或者你王五哥,私自加征的苛捐杂税?”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引用的律法和政策更是精准无比。这正是他“上帝视角”金手指的初步应用——他不仅知道张居正改革,更清楚其具体内容和在基层可能出现的执行问题与漏洞。
王五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他一个底层混混,哪里懂这些复杂的律法和税制?平日里靠着官府的虎皮和老百姓的无知敲诈勒索,无往不利,没想到今天踢到了铁板。这小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还懂《大明律》?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王五色厉内荏地吼道,“册子上记着就是有!你难道还敢质疑县衙的册子不成?”
旁边的税吏也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赵宸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他显然比王五懂得多,知道赵宸说的在理。
赵宸趁热打铁,上前一步,目光直视那税吏:“差爷,您是衙门里的人,最讲规矩。学生所言是否属实,您心中自有公断。若这册子上的‘积欠’来路不明,学生虽人微言轻,说不得也要去县学教谕那里,或者向路过本县的巡按御史递张帖子,请教一下这‘积欠’的由来了。想必,县尊大人也不愿为此等小事,惹上麻烦吧?”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自己秀才的身份(有资格见官不跪,有一定话语权),又抬出了县学教谕和权力更大的巡按御史,更是暗示此事若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税吏的脸色变了。他深知这些读书人最难缠,尤其是一个懂法又敢闹的秀才。为了区区几两银子的灰色收入,得罪一个潜在的“麻烦”,得不偿失。更何况,赵宸说的在理,这“积欠”八成是张五爷或者王五私自搞的鬼。
“咳咳,” 税吏清了清嗓子,合上了手中的册子,对王五道,“王五,赵秀才既然确有困难,此事……容后再议吧。我等还要去下一家。”
王五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税吏:“差爷,这……”
“走吧!” 税吏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便走,不愿再多做纠缠。
王五看看税吏的背影,又看看一脸平静却眼神冰冷的赵宸,知道今天这便宜是占不到了。他恶狠狠地瞪了赵宸一眼,撂下句“你小子给我等着!”的场面话,悻悻地追着税吏去了。
看着两人消失在巷口,赵宸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刚才那番交锋,看似他大获全胜,实则凶险。若是那税吏也是个愣头青或者与张五爷勾结太深,今天恐怕难以善了。
“这就是万历十五年……一个底层小民的真实处境。” 赵宸靠在门框上,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感慨。无处不在的盘剥,弱肉强食的法则。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甚至……改变些什么,唯一的出路,就是掌握权力。
而在这个时代,掌握权力最正当、最快速的途径,就是科举。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眼下正是万历十五年科举改革的微妙时期。虽然大规模的会试要等到明年戊子年,但地方的岁考、科考已经临近,这正是他重新获得进学资格,进而参加乡试的关键一步。而且,由于张居正改革的影响余波,朝廷取士更注重“实学”,对空洞的八股文风有所抑制,这正是他的机会!
他精通明史,对万历朝的政治、经济、社会矛盾了如指掌。若将这些见解融入文章,必然能引起有识之士的注意。
“科举……” 赵宸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生存欲望和先知优势的自信,“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一遭。张居正未竟的事业,大明未来的悲剧,或许……我真的能做点什么。”
他关上门,将外面的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虽然依旧家徒四壁,腹中饥饿,但一个清晰的目标已经在他心中确立——科举入仕,逆天改命!
第一步,就是解决眼前的生存危机,然后,抓住即将到来的科考机会,一鸣惊人!
他走到那张破旧的木桌前,拿起原主留下的寥寥几本书和干涸的砚台,眼神变得坚定而锐利。
“就从这里开始吧。万历十五年,我赵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