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25年雨季,圣米格尔庄园外二十里,无名山谷
雨季真正来临了。
连续七天的暴雨让整个尤卡坦半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庄园的玉米田被淹了一半,甘蔗田的泥泞深及脚踝,劳作暂时停止,但劳役并未减轻——现在的工作是排水、加固堤坝、修补被风雨损坏的茅屋。胡安和其他劳工在齐膝的泥水中工作了整整三天,每个人的手上都起了水泡,脚被泡得发白起皱。
但这场暴雨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明天是圣胡安节,”监工曼努埃尔在第三天傍晚宣布,脸上带着罕见的、几乎算得上是仁慈的表情,“庄园主大人开恩,给你们一天休息。去教堂参加弥撒,感谢上帝的恩典。”
人群中响起稀稀落落的“感谢老爷”的回应。胡安低下头,和其他人一起,但心中却涌起一个大胆的计划。
圣胡安节是重要的宗教节日,庄园主一家和所有监工都会去梅里达城的大教堂参加主教主持的盛大弥撒,一去就是一整天。这意味着明天庄园的看守会最松懈,意味着他有机会去做那件已经谋划了两个月的事。
深夜,雨水暂时停歇。胡安躺在茅屋的草席上,听着屋檐滴水的规律声响,等待着。
“你确定要去吗?”黑暗中,伊内西亚低声问。她没有睡,一直知道哥哥的计划。
“确定。老帕布罗说这是唯一的机会。雨季封山,西班牙人不会进山巡逻。而且……”胡安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有人在等我。”
“在梦里?”
“在梦里,也在梦外。”胡安想起最近越来越清晰的梦境:总是那个山谷,总是那棵巨大的木棉树,树下总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做着什么仪式。醒来后,那种被召唤的感觉久久不散。
“如果被抓住……”
“不会被抓住的。我会小心。”胡安转身面对妹妹的方向,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彼此,“如果我回不来……”
“你会回来的。”伊内西亚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你必须回来。因为如果你不回来,就没人记得那些事了。没人记得妈妈真正的名字,没人记得那袋玉米的意义,没人记得……我们曾经是谁。”
胡安感到喉咙发紧。妹妹比他想象的更懂,更深。
“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胡安悄悄起身。他穿上最破旧但最干燥的衣服,系紧草鞋,背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一天的食物:几块玉米饼,一些豆子,还有那袋彩色玉米粒中的三颗。老帕布罗说,如果真有秘密仪式,这些“祖先的玉米”可能是信物,是门票。
他像影子一样溜出茅屋,穿过沉睡的劳工区,进入庄园边缘的丛林。雨季的丛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嘈杂:蛙鸣、虫鸣、滴水声、远处不知名动物的叫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交响。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每一片叶子都在滴水,每走一步都会惊起暗处的生物。
按照老帕布罗给的指示,他要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向东走。小径是野兽走出来的,被藤蔓和蕨类植物半掩着,只有熟悉丛林的人才能辨认。胡安小时候常和父亲进丛林采集草药和野果,这些技能在父亲去世后几乎被遗忘,但现在正在重新苏醒——就像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正在苏醒一样。
走了大约一小时后,天色开始发亮。不是晴朗的明亮,而是雨季特有的那种灰蒙蒙的、被水汽过滤的光。丛林在晨光中显露出真容:巨大的木棉树和气生根如巨蟒般缠绕,兰花在树枝上绽放,猴子在树冠间跳跃,五彩的鸟儿在叶间鸣叫。
胡安停下脚步,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辨认方向。老帕布罗说,要找到三块堆叠的石头作为第一个标记。他搜寻了一会儿,在一棵榕树下发现了它们:三块黑色的火山石,摆成品字形,最上面一块刻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符号——有点像他在梦中见过的那个“Ajaw”符号。
继续前进。第二个标记是一条干涸的溪床上,用白色石子摆成的箭头。第三个标记是一棵被闪电劈开的老树,树干裂缝里塞着一小束用红线捆扎的草药。
每看到一个标记,胡安的心就更踏实一分。这意味着这条路仍然被使用,意味着那些秘密的守护者仍在活动,意味着他收到的召唤不是幻觉。
中午时分,他到达了第一个真正的障碍:一条因暴雨而暴涨的山涧。原本可能只是涓涓细流,现在变成了咆哮的黄色激流,裹挟着断枝、泥土甚至小型动物的尸体。
胡安沿着山涧寻找过河点。按照标记,应该有一座藤桥。他找了半个小时,终于在一处较窄的河段看到了它:几根粗大的藤蔓编织成的简易吊桥,在激流上方十尺处摇晃。桥看起来古老而脆弱,一些藤蔓已经断裂,剩下的也湿滑不堪。
没有选择。要么过桥,要么回头。
胡安检查了背上的布袋,确保系紧,然后深吸一口气,抓住了第一根藤蔓。桥剧烈摇晃,他的手瞬间湿滑——不仅是雨水,还有苔藓。他调整姿势,用脚试探着找到下面的踏脚藤,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走到河中央时,一阵强风袭来,桥如秋千般荡起。胡安死死抓住藤蔓,指关节发白。脚下,浑浊的激流咆哮而过,像饥饿的巨兽张开大口。一瞬间,他感到眩晕,仿佛要被吸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外在的声音,而是记忆深处的声音,用那种梦中的语言说:
“站稳。你是卡维。闪电之子不怕风暴。”
胡安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但它给了他力量。他咬紧牙关,继续前进。一步,两步,三步……终于,对岸近了,最后几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滚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大口喘气。
安全了。他躺在那里,让心跳慢慢平复,听着激流的咆哮和雨林的喧哗。活着。他还活着,而且在正确的道路上。
休息片刻后,他继续前进。地势开始升高,丛林逐渐变为云雾缭绕的山地。空气变得更凉,植被也变了:更多的松树和橡树,少了热带丛林的繁密。这里的路更难走,岩石湿滑,需要手脚并用。
下午三点左右,雨又开始下了。不是暴雨,而是细密、持续的山雨,像一层灰色的纱幕笼罩一切。能见度降低,寒冷开始渗入湿透的衣服。胡安感到疲惫和饥饿,但他不敢停——老帕布罗说过,必须在日落前到达,否则可能会在山上迷路,或者错过仪式。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眼前的景象变了。
树木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狭窄的峡谷入口。入口处有两块天然的石柱,像是被某种巨大力量劈开的。更令人震惊的是,石柱上刻着符号——不是简单的标记,而是复杂的象形文字,虽然被苔藓和岁月侵蚀,但仍可辨认。
胡安走近,用手拂去其中一块石柱上的苔藓。他认出了一个符号:玉米。另一个符号:水。还有一个:山峰。这些符号他在梦中见过,在木棉树下的集会中听说过,但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在石头上看到真正的、古老的玛雅文字。
他的心狂跳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这些刻字的人——他的祖先——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就在这里留下了印记。而今天,他,一个在西班牙庄园里出生的、几乎被完全同化的混血少年,站在了这里。
穿过石柱,峡谷内部展现在眼前。这里像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秘密花园:中央有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尽头是一个天然山洞的入口,洞口被藤蔓半掩。草地上,几棵木棉树挺拔生长,树上开着红色的花,即使在雨中也不显颓败。最引人注目的是草地中央的一块巨石,呈长方形,表面平整,像是被特意打磨过——祭坛。
但最让胡安屏住呼吸的是:这里有人。
大约三十个人,分散在草地上,有的在整理物品,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山洞入口。他们穿着混杂的服装:部分是西班牙式的破旧衣服,部分明显是自制的传统服饰——简单的白色棉袍,用植物染料染出边缘图案。所有人都很安静,动作从容,仿佛正在进行一件既庄严又日常的事。
胡安站在峡谷入口,突然感到胆怯。这些人是陌生人,而他是闯入者。他手中的三颗玉米粒现在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向他走来。胡安认出了他——是木棉树集会上那个最老、眼睛几乎看不见的老人。但今天,老人的眼睛异常明亮,步伐稳健,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你来了,卡维。”老人用玛雅语说,声音清晰有力,“我们一直在等你。”
“等我?”胡安困惑地问,“但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老人微笑,脸上深深的皱纹像古老地图上的河流。“梦会告诉做梦的人,也会告诉被梦连接的人。来吧,仪式快开始了。你带来了吗?祖先的玉米?”
胡安从布袋中取出那三颗彩色玉米粒:一颗蓝色,一颗红色,一颗黄色。
老人接过玉米粒,仔细查看,然后点头。“很好。蓝色代表雨,红色代表血,黄色代表玉米。这是生命的三重循环。你有资格参加今天的仪式。”
他领着胡安走向人群。人们让开路,投来好奇但友善的目光。胡安注意到人群中有各种年龄的人:最老的像带路的老人,皱纹深如沟壑;最年轻的只有十几岁,和他差不多大;还有中年人,妇女,甚至几个孩子。所有人都有一双共同的眼睛——那种他在镜子里,在妹妹脸上,在老帕布罗脸上见过的眼睛:深处藏着古老秘密的眼睛。
“这里是‘遗忘之谷’,”老人一边走一边解释,声音低沉,“西班牙人不知道这个地方,因为入口隐蔽,而且据说有‘邪灵’守护——当然,那是我们故意散布的谣言。实际上,这里是最后一个还能自由举行完整仪式的地方。”
“什么仪式?”
“雨季开始仪式。在旧时代,每个雨季开始,祭司都会举行盛大仪式,祈求雨水适量,祈求玉米丰收,祈求世界平衡。现在……”老人叹息,“现在我们只能偷偷举行,简化到只剩核心。但核心还在,这就够了。”
他们走到山洞入口。洞口比远看时更大,高约两人,宽可容三人并行。洞口上方刻着更多的象形文字,虽然剥落严重,但胡安还是认出了几个:查克(雨神)、库库尔坎(羽蛇神)、伊察姆纳(天空之神)。
“这是旧神庙,”老人说,“不是人造的,是天然山洞,但被改造过。里面很深,有几个厅室。最深处有一个终年不干的水池,据说是通向地下世界的入口。”
“你们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三次。雨季开始,雨季中期,雨季结束。每次三天。这是用生命冒险,但值得。因为如果不来,如果不举行仪式,如果不计算日期,我们就真的变成西班牙人想让我们变成的样子了:没有记忆的劳工,没有历史的影子。”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递给胡安一件干燥的白袍。“换上吧。湿衣服会让人生病。”
胡安接过袍子,走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换上。袍子简单但舒适,棉布柔软,边缘用靛蓝染出几何图案。穿上它,他感觉不一样了——不是变成了别人,而是更像自己,更像那个梦中被叫做卡维的自己。
当他穿着白袍走回人群时,仪式已经准备就绪。人们围成一个圆圈,面向中央的巨石祭坛。祭坛上已经摆放了各种物品:陶碗装着清水,小堆的玉米、豆子、南瓜种子,几支未点燃的树脂火炬,还有一些胡安不认识的东西——可能是草药,可能是矿石。
带路的老人——现在胡安知道大家叫他“阿哈乌爷爷”,意思是“太阳爷爷”——站到祭坛前,面向东方。其他人安静下来。
“今天,”阿哈乌爷爷用玛雅语说,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是雨季开始的第十天。按旧历,今天是1 Kib,1 Yaxkin。这是平衡的日子,是开始新循环的日子。”
胡安感到脊背发麻。1 Kib,1 Yaxkin——这个日期他梦到过。在那些混乱的梦境中,这个日期反复出现,伴随着雨声和鼓声。
“我们在这里,”阿哈乌爷爷继续说,“不是因为我们想回到过去——过去已经过去了。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需要记住:我们的祖先理解自然,尊敬自然,与自然合作。他们知道雨不是随便下的,玉米不是随便长的,时间不是随便流的。一切都有规律,一切都有意义。”
他拿起祭坛上的一个陶碗,将清水洒向四个方向:东、西、南、北。每洒一次,他就说一句:
“东方,红色升起之地,新生的方向。”
“西方,黑色沉没之地,蜕变的方向。”
“南方,黄色右手之地,生长的方向。”
“北方,白色左手之地,智慧的方向。”
然后他转向人群:“今天,我们有新成员。卡维,闪电之子,书吏之名的继承者。他带来了祖先的玉米。”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胡安。阿哈乌爷爷示意他走上前。
胡安走到祭坛边,感到三十双眼睛注视着他。紧张,但还有一种奇怪的归属感——就像终于回到了一个从未到过却一直属于他的地方。
“把玉米粒给我。”阿哈乌爷爷说。
胡安交出那三颗彩色玉米粒。老人将它们放在祭坛中央,与其他祭品摆在一起。
“现在,”阿哈乌爷爷对胡安,也对所有人说,“仪式最核心的部分:计算时间,确认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有谁还记得完整的计算?”
人群中,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举起手。“我记得一部分。我的祖父教过我长期积日的计算。”
“说吧,巴兰。”阿哈乌爷爷点头——胡安注意到,这里很多人都用玛雅名字,即使他们在外面有西班牙名字。
名叫巴兰的男人走上前,拿起一根小木棍,在祭坛边的沙地上开始画符号和数字。他一边画一边说:
“西班牙年1725年,按旧历换算……需要从创世纪元开始计算……长期积日应该是……12.19.12.?.?……”
他卡住了,皱眉苦思。其他人也低声讨论,但似乎没人记得完整的计算。
胡安看着沙地上那些部分正确的符号,突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是他自己的记忆,而是更深层的、像从血液中升起的记忆。他听到自己说:
“是12.19.12.6.18。”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胡安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这个数字从何而来,但他确定它是正确的。
巴兰盯着他,然后重新计算,眼睛逐渐睁大。“他……他是对的。12.19.12.6.18。你……你怎么知道?”
胡安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就知道了。”
阿哈乌爷爷深深地看着他。“血记得。即使头脑忘了,血还记得。卡维,你还知道什么?”
更多的记忆碎片浮现。胡安指向沙地上的一个符号:“这个‘Ajaw’符号,应该放在这里,因为今天是1 Kib,而1 Kib之后13天就是1 Ajaw,那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他又指向祭坛上的物品:“那些陶碗的摆放……应该成五组,因为金星周期是五年一轮回……”
他越说越多,话语如泉水般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这些知识他从未学习过,从未听过,但现在却如此清晰,仿佛一直沉睡在他意识的某个角落,现在被这个地点、这个仪式、这些人唤醒了。
人群安静地听着。有些人开始流泪,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感动的泪——就像看到熄灭已久的火重新燃起。
当胡安说完时,阿哈乌爷爷握住他的手,老眼中也有泪光。“欢迎回家,卡维。欢迎回到记忆的河流。”
仪式继续进行,但现在胡安被邀请参与更多。他帮助调整祭品的摆放,协助计算其他日期,甚至被要求用木炭在一块石板上画下今天日期的完整象形文字组合。他的手在颤抖,但画出第一个符号后就变得稳定——仿佛那只手不属于他,属于某个古老的书写者。
“你学过书写?”巴兰惊讶地问。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画。”
“但线条如此流畅……就像练习过无数次。”
胡安看着石板上的符号。它们是美的,有一种几何的优雅和自然的流动感。他突然理解了母亲为什么坚持要他记住那个名字“卡维”——这不只是一个名字,这是一个角色,一个职责,一个传承。
傍晚时分,仪式进入高潮。树脂火炬被点燃,橙色的火焰在雨中顽强燃烧。人们开始唱诵——不是西班牙教堂里的拉丁文赞美诗,而是用玛雅语唱的古歌谣。歌词胡安大多听不懂,但旋律深入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
阿哈乌爷爷带领大家跳简单的舞蹈——不是复杂的仪式舞,而是模仿自然动作的简单步伐:播种的动作,收割的动作,雨落的动作,生长的动作。胡安跟着跳,起初笨拙,但很快就找到了节奏。这不是学习,而是回忆。
舞蹈结束时,天几乎黑了。火炬的光芒在雨中形成一圈温暖的光晕,将三十个人围成一个发光的岛屿,漂浮在黑暗的山谷中。
“现在,”阿哈乌爷爷说,“分享食物。然后,分享故事。”
人们拿出各自带来的食物:玉米饼、煮豆子、烤南瓜、野果、甚至一点珍贵的可可。他们围坐在火炬旁,在雨声中分享简单的晚餐。食物不多,但分享让它变得丰盛。
餐后是故事时间。阿哈乌爷爷讲了创世神话的片段——双胞胎英雄如何用智慧战胜冥界诸王。一个老妇人讲了玉米神的故事——他如何牺牲自己,变成人类的第一批食物。一个年轻人讲了关于星辰的故事——祖先如何通过观察金星和火星决定战争的时机。
胡安听着,贪婪地吸收每一个词。这些故事他在木棉树集会听过片段,但从未如此完整,从未在这种环境中,被这种氛围包围。
轮到他时,他犹豫了。该分享什么?最后,他决定分享那个反复出现的梦:湖泊、岛屿、燃烧的城市、计算日期的老人。
当他描述到“最后一座城市陷落”时,人群变得异常安静。当他提到“老人从火中抢救出书卷”时,阿哈乌爷爷闭上了眼睛。
“那是塔亚萨尔,”当胡安讲完后,一个一直沉默的中年女人说,声音哽咽,“最后一座自由的玛雅城市。1697年陷落。我祖母的兄弟就在那里,他是祭司学徒。他逃出来了,带着一些知识。他是我祖父。”
“而那个老人……”阿哈乌爷爷睁开眼睛,“可能是最后的大书吏。传说有一个人,活了很久很久,见证了文明的整个周期。他在塔亚萨尔陷落前离开,带着最重要的书卷,继续守护记忆。”
“他是真实的吗?”胡安问。
“真实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了所有守护者——那些在黑暗中保存火种的人。而今天,”阿哈乌爷爷看着他,“你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夜深了,雨还在下。人们陆续进入山洞休息。山洞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大,有几个天然石室,地上铺着干草和兽皮。火炬在岩壁上投下跳动的影子,那些古老的刻字在光中仿佛活了过来。
胡安被安排在一个较小的石室,和阿哈乌爷爷一起。
“明天,”老人躺下前说,“我们会教你更多。基本的象形文字,历法计算的核心,神话的主要线索。你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然后带回去,小心地、秘密地传播。”
“但时间够吗?只有两天。”
“种子不需要整个花园才能生长。只需要一点点土壤,一点点水,一点点光。你学到的每一个符号,每一个日期,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颗种子。种在合适的地方,它们会自己生长。”
胡安躺在干草上,听着洞外的雨声和洞内人们的呼吸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也前所未有的沉重。充实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归属,找到了意义;沉重是因为现在他肩负了责任——记忆的责任,传承的责任。
他想起庄园里的生活:无尽的劳作,监工的鞭子,西班牙语的强制,信仰的压抑。然后他想起今天:仪式,计算,舞蹈,故事,还有那种深层的连接感。
两个世界。他必须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在庄园里做胡安,温顺的劳工;在内心深处做卡维,记忆的守护者。就像阿哈乌爷爷说的:地下河流。表面上看不见,但在地下深处流淌,滋养着看不见的根。
就在他即将入睡时,洞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冲进来,浑身湿透,气喘吁吁。
“阿哈乌爷爷!不好了!”
所有人都惊醒了。阿哈乌爷爷坐起身。“怎么回事,马特奥?”
马特奥——胡安认出是那个在庄园里给他传话的年轻人——喘着气说:“西班牙巡逻队!他们在山下扎营了!我回来时看到的,大约十个人,有火枪!”
石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恐惧像冰冷的蛇,爬过每个人的脊背。
“他们发现我们了吗?”巴兰问,声音紧张。
“不确定。但他们离入口只有几里路。如果明天他们继续搜山……”
阿哈乌爷爷迅速做出决定:“所有人,立刻收拾。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分开走,按预先计划的路线。记住:安全第一。知识可以重新收集,生命只有一次。”
人们迅速但有序地行动。熄灭火炬,收拾物品,抹去居住的痕迹。不到半小时,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卡维,”阿哈乌爷爷拉住胡安,“你跟我走另一条路。那条路更危险,但更隐蔽。马特奥,你带其他人走主路,但要小心。”
“您一个人带他太危险了,”巴兰反对,“我跟你们一起。”
“不。人多目标大。而且你需要带其他人安全离开。走吧,现在就走。”
在洞口的雨幕中,人群分成两组,互相点头告别,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眼神交流:保重,再见,记忆永存。
阿哈乌爷爷带着胡安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不是来时的路,而是沿着山洞内部的一条狭窄通道,向下,向更深处。通道起初需要弯腰行走,后来变得只能匍匐前进。岩石湿滑冰冷,空气稀薄,但老人移动得异常敏捷,仿佛对这条路了如指掌。
爬行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微光。他们从一个隐蔽的裂缝中钻出,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峡谷的另一侧,远离入口,被茂密的灌木完全遮挡。
从这里,他们可以看到远处山下的点点火光——西班牙人的营地。营地离入口确实很近,如果明天他们继续搜山,很可能会发现那个地方。
“他们会找到山洞吗?”胡安低声问。
“可能会。但里面已经空了,没有证据。他们会以为那只是天然山洞。”阿哈乌爷爷说,但声音里没有把握,“问题是,他们怎么会来这里?这个季节,这个天气……”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胡安脑海。“圣胡安节……庄园所有人都去了梅里达……但如果有人没有去……如果有人跟踪了我……”
老人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可能。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安全了,而且你今天学到的东西安全了。”
他们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营地。西班牙士兵围在火堆旁,喝酒,大笑,显然不知道山上有什么,可能只是例行巡逻,或者避雨扎营。
“走吧,”阿哈乌爷爷最终说,“在天亮前回到庄园附近。记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但你也要表现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这是最难的舞蹈:在两个世界间行走,不让任何一个世界发现另一个。”
他们开始下山,走的是完全陌生的路线。胡安跟着老人,在雨夜中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的心中装满了今天的经历:仪式,计算,符号,故事,还有此刻的危险。
他是卡维,闪电之子,记忆的守护者。
他也是胡安,庄园劳工,西班牙殖民地的子民。
两个名字,两个身份,两个世界。
但在地下深处,在记忆的河流里,他们是同一个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到达了庄园边缘。阿哈乌爷爷停下脚步。
“我们就此分别。你回劳工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会消失一段时间。如果需要联系,用老方法:木棉树下的标记。”
“阿哈乌爷爷,”胡安突然问,“那些知识……如果最后只有我记得,如果其他人都忘了,怎么办?”
老人微笑,在晨光微露中,那笑容温柔而坚定。
“那就足够了,卡维。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文明就没有真正死去。就像只要还有一颗种子,森林就有可能重生。”
他拍拍胡安的肩膀,然后转身,消失在丛林中。
胡安独自站在庄园边缘,看着东方天空逐渐变亮。雨停了,云层裂开缝隙,透出第一缕曙光。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圣胡安节结束了,日常的劳役即将恢复。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改变了。在他的心中,种子已经播下。在地下,河流继续流淌。
他调整呼吸,整理衣服,抹去脸上和手上的泥土,然后走向劳工区,走向那个叫胡安的生活,走向那个需要遗忘才能生存的世界。
但在内心深处,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卡维醒着,记忆着,计算着,等待着。
山间的秘密安全了。暂时。
而守护者,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