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城,府衙。
卧房内,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混合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在空气中凝滞不散。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凄厉地钻进来,像鬼魅的哭嚎,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墙上那道瘦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曹操斜靠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却显得空荡荡的。
那张曾经让天下诸侯为之侧目、令百万雄师闻风丧胆的脸,如今只剩下枯槁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一旁的曹丕连忙上前,端起参汤,又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惶恐。
曹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缓缓扫过床前站着的几个儿子。
长子曹丕,神色隐忍,紧握着双拳,试图在父亲面前维持着稳重。
次子曹彰,满脸焦躁,那双武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时不时看向窗外,似乎在渴望一场痛快的战死。
三子曹植,早已泣不成声,手中的玉佩都被捏碎了一角,悲戚之色溢于言表。
曹操的眼神浑浊,却又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似乎能洞穿这几个儿子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
“我死后。”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葬在邺城,西冈。”
“不封,不树。”
“陵中勿藏金玉珍宝。”
简单的几句遗言,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次远行的行李。
没有任何英雄迟暮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对过往功绩的炫耀。
只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平静,一种看透了繁华落尽后的淡然。
曹丕与曹彰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不解。
一代枭雄,生前何等风光,身后事竟如此草率?这简直是对曹氏家族的侮辱。
曹操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嘴角扯出一抹几不可见的苦笑。
他的目光在曹丕的脸上停顿了片刻,那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人心。
“汝等兄弟。”
“安分守己。”
“勿争权位。”
这几个字,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得曹丕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父亲对视。他知道,父亲是在警告他,也是在保护他。
最后。
曹操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只不起眼的黑漆木盒上。
盒子里,装着代表他一生权柄、令无数人垂涎欲滴的大将军印绶。
“将印绶。”
他喘了一口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的话。
“交予萧澜。”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听见窗外呜咽的风声,如同在为这即将崩塌的王朝送行。
“父亲!”
性格最刚烈的曹彰忍不住失声叫道,双目圆睁,满脸通红。
“不可!我等宁可战死,也绝不屈膝投降!怎能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
曹操没有看他。
他的眼睛望着昏暗的房梁,目光涣散,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苍天对话。
“求他。”
“保我曹氏一族。”
这不是命令。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们的哀求。
是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在穷途末路时,为了保全血脉,不得不放下所有骄傲的、最卑微的选择。
曹丕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
父亲不是在投降。
他是在用自己最后那点残存的价值,用这枚象征权力的印绶,为他们换取一条活路。萧澜仁厚,若交出战利品,或许能看在惺惺相惜的份上,放过曹氏族人。
曹丕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儿……遵旨。”
曹操挥了挥那只枯瘦的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都下去吧。”
“子建,留下。”
众人怀着复杂而沉痛的心情,缓缓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房间里,只剩下曹操与他最疼爱的三子曹植。
曹操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床下的一个暗格。
“打开。”
曹植依言,颤抖着手打开暗格。
里面放着的,不是兵书战策,也不是金银财宝。
是一卷被细心保存、用锦缎包裹着的竹简。
曹操的眼中,忽然绽放出一丝奇异的光彩。
那光彩中,没有了死亡的恐惧,没有了权力的欲望。
那是他一生都在追逐的火焰,是他灵魂深处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此乃……‘求贤令’手稿。”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清晰地回荡在曹植耳边。
“天下人皆言我是奸贼。”
“但他们不知。”
“是我曹孟德,第一个告诉天下。”
“唯才是举。”
“不拘品行,不问出身。”
他伸出手,死死抓住曹植的手,那只手冰冷,却用力得惊人。
“子建。”
“此,乃我曹氏之……火种。”
“藏好它。”
“莫让它熄灭。”
这不是权力的交接。
这是一种思想的传承。
在他即将输掉整个天下的时候。
他却想为自己的思想,留下一颗不灭的种子。
或许,这才是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遗产。
曹植双手捧着那卷沉甸甸的竹简,仿佛捧着父亲滚烫的心脏。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竹片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父亲……”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曹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那是释然。
是解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只紧紧抓住曹植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大……风……”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两个字。
窗外。
风,停了。
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南皮城的夜,变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令人心悸。
一个时代,伴随着这位老人的离去,彻底结束了。
而另一个时代的序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