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溃败的曹军,如退潮的海水,狼狈地涌回那座残破的巨兽口中。
战场,终于安静下来。
这种万千人厮杀过后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要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呛得人喘不过气。断折的兵器、破碎的旗帜、层层叠叠的尸骸,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的画卷。
萧澜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如同一尊黑色的雕塑。
他看着前方。
看着那个依旧屹立不倒的身影——典韦。
典韦身上插满了箭矢,密密麻麻,如同一只被荆棘缠绕的刺猬,却又像一尊守护神像。他死了,却依旧用身体为身后的大军撑起了一片天空。
没有人说话。
几个亲卫走上前,想要将那具伟岸的身躯放倒,入土为安。
他们用尽了力气,那具身体却纹丝不动,双腿如同生了根一般扎在泥土里。仿佛他的意志还残留在这血肉之躯里,在无声地咆哮:“我还能战!”
最终,是许褚。
那个刚刚在阵前被彻底震撼、此刻满身血污的曹军猛将,走了过来。
他没有归降。
他只是默默地脱下了自己的甲胄,赤裸着上身,露出了那一身如同铁块般的肌肉。他走到典韦面前,双膝跪地,对着那具不倒的尸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咚!咚!咚!”
然后,他站起身,用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抱住了典韦的双腿。
“兄弟,安息吧。”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声音沙哑而悲怆。
在许褚的拉动下,那尊铁塔般的身躯才缓缓向后倒去。
“轰——”
尸体重重地砸在他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激起一片暗红的血泥。
那一刻,天地同悲。
……
夜色如墨。
中军帐内,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胜利的消息与阵亡的名单,一起摆在萧澜的案前。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数字,最终停留在了地图上。那条从许昌延伸至邺城的补给线,被人用朱砂画了几个刺眼的叉。
庞统轻咳一声,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主公,曹操虽败,却留了一支精锐骑兵在外。他们不与我军正面交锋,专袭扰我军粮道。”
张辽眉头紧锁,手中的马鞭在掌心狠狠抽了一下:“这支骑兵来去如风,极其狡猾。我军主力要围城,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去清剿。若粮道断绝,我军危矣。”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用典韦的命换来的胜局,正在被这种无赖的打法慢慢侵蚀。
帐内的空气更加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澜身上。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盈却又整齐的脚步声。
一名亲卫进来禀报:“主公,营外有一支兵马求见。为首者,自称孙尚香。”
孙尚香。
这个名字,让帐内所有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振。
萧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帐帘被一只白皙却有力的手掀开,一道火红的身影走了进来。
孙尚香卸下了一身沉重的戎装,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勾勒出她矫健而充满活力的身姿。她的脸上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只有一种在阳光下肆意生长的明媚与英气。
她的身后,跟着两列同样身着劲装的女兵。她们的眼神锐利而沉静,手中的兵器擦拭得寒光闪闪。
“孙尚香,闻前线吃紧,率三千女兵,前来助阵。”
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没有丝毫女儿家的怯懦。
她的目光扫过帐内神情凝重的众人,最后落在了萧澜的身上。她看到了他身上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缟素,也看到了他眼中那片化不开的冰冷。
她的心微微一紧。
但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战场之上,胜利才是最好的慰藉。
她走上前,直接看向桌上的地图,手指在那几个朱砂叉上点了点:“粮道受阻了?”
庞统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江东郡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苦笑着将目前的困境简略地说了一遍。
孙尚香听完,嘴角却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以骑兵对骑兵,是下策。”
她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萧澜,那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他们是狼。狼最怕的不是比它更凶的猛虎,而是被烧了老巢。”
“主公。”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他,“某带女兵,扮作民妇,袭扰其后方。夜半,火烧其粮车。粮草是骑兵的命根子,粮草一失,他们不退也得退。”
帐内一片死寂。
所有的将领都被她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惊呆了。让女兵去敌后烧粮?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一个老将忍不住开口:“郡主,这太危险了。深入敌后,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
孙尚香笑了,那笑容像冬日里最烈的一抹阳光,带着几分狂野与决绝:“危险的是男人。一群手无寸铁的妇人,只会让他们放松警惕。这,就是我的机会。”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萧澜,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萧澜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是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的生命力,一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决绝。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决断:“准。”
……
是夜,月黑风高。
一支由“民妇”组成的队伍,推着几辆装满了“酒食”的板车,缓缓靠近了曹军游骑的宿营地。
营地的哨兵远远看到是一群女人,脸上都露出了轻佻而猥琐的笑容。连日的袭扰让他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对于这些送上门的“猎物”,他们毫无防备。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来犒劳爷们了?”
哨兵们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懒洋洋地迎了上来,甚至开始动手动脚。
就在他们距离板车只有十步之遥时。
为首的那个“民妇”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孙尚香。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柔弱,只有冰冷的杀意。
“动手!”
一声低喝,如同夜枭啼鸣。
所有的“民妇”瞬间从板车下抽出了雪亮的短刀,动作利落得让人胆寒。那些看似沉重的酒坛被狠狠砸开,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刺鼻的火油。
火油泼洒在堆积如山的粮草与马料上,瞬间浸透了一切。
一支火把被扔了上去。
“轰!”
冲天的火光瞬间撕裂了夜的黑幕,将整个营地照得如同白昼。
曹军的骑兵从睡梦中惊醒。
他们看到的不是敌人,而是一片正在吞噬他们一切的火海。
“救火!快救火!”
“敌袭!有敌袭!”
惨叫声、惊呼声、战马的悲鸣声,乱成一团。
而那些点燃了大火的女兵,早已如鬼魅般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中军帐内,萧澜看着远处那冲天的烈焰,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典韦,你的仇,我替你报了一半。”
粮道复通。
这场围城之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