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府别院,是洛阳城里被遗忘的角落。这里的空气比长街干净几分,没有血腥气,只飘着竹简的清苦与旧墨的沉香。
蔡文姬跪坐在席上,素手纤纤,正小心翼翼展开一卷泛黄的《诗经》。面前堆着数个版本的抄本,每个字都凝着代代相传的心血。窗外阳光透过木格,洒下斑驳光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她微微蹙起的眉头。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她轻声念着,指尖停在“喈”字上——不对,这个抄本与记忆中的版本有细微偏差。再翻开另一卷更古朴的抄本,偏差依旧存在,像一滴浊墨落入清泉,不甚起眼,却染了源头。这让她心头莫名烦躁:这世道,不仅人心乱了,连千年前圣人的言语,都开始面目全非。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轻不重,带着独特韵律。蔡文姬未抬头,这院里,只有一人会这样走路。萧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部分光线,让她眼前的竹简暗了几分。他没立刻进来,只静静看着——看那个沉浸在故纸堆里的女子,仿佛她是这乱世中唯一值得守护的安宁风景。
“遇到了难处。”他开口,是陈述,非疑问。
蔡文姬抬头,清亮眸子里带着困惑与求证:“萧公子,你看这句。数个版本字形各异,音韵也似不对,传抄至今,恐怕已失本意。”
萧澜走近,跪坐在她对面,没直接看那个字,目光落在她因苦思而显疲惫的眼睛上:“一个字错了,或许是笔误;一句话不对,或许是抄录者疏忽。但若是整篇意境都偏离,那便要去源头找答案。”
平静的话语像钥匙,打开蔡文姬脑中紧锁的门:“源头?”
“不错。”萧澜蘸了蘸清水,在案几上画了简单脉络,“文字会变,口音会变,但作诗之人的心境不会变。与其纠结一个字的对错,不如想: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女子见思念的君子归来,会用怎样的声音呼唤、表达喜悦?那声音是尖锐还是温和,是急切还是悠长?”
蔡文姬呼吸微滞。她所学的是考据、训诂,是冰冷的文字与规则,而萧澜教她的是共情——穿越千年,触摸那颗依旧温热的诗人之心。
“我明白了。”她眼中重新燃起光亮,是找到方向的璀璨,“不仅要比对字形,更要推敲古音、还原语境,还要找不同地域的抄本相互印证,剔除后人因方言造成的谬误。”
萧澜嘴角勾起笑意,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重新铺开空白竹简,笔尖落下,字迹清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与自信。整个下午,书房里只剩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偶尔交汇的默契目光。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晖洒满庭院,一卷全新的《诗经》校注本完成了。蔡文姬长舒一口气,额上渗着细密汗珠,看着心血之作,露出满足笑容。她提笔在卷首犹豫片刻,最终写下八个字:“少室山,萧澜,校注。”
萧澜眼神微动:“这是你的功劳,没有你,便没有这份校注。”
蔡文姬摇头,目光清澈坚定:“公子予我开山之斧,我不过是劈柴之人。这世间,当知公子之才,不仅在沙场之上。”她双手捧起沉甸甸的竹简,递向萧澜,竹片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几天后,这卷“少室山萧澜”校注的《诗经》,开始在洛阳文人圈悄然流传。起初无人看重,直到太傅马日磾在宴后偶然读到,当场惊为天人,抚掌大赞:“拨云见日,振聋发聩!此等考据之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人传抄这份校注,震惊于其中严谨的逻辑、大胆的推测,以及对音韵训诂近乎鬼神的精准把握。连司徒王允在府中读罢,都忍不住长叹:“本以为那萧澜不过一勇武匹夫,仗着戟法过人侥幸得名,未曾想其胸中锦绣,竟远胜当世大儒。”他看向侍者,“听闻此卷乃其与蔡议郎之女共同完成,那蔡家之女,才情风骨恐不输前汉班昭。”
这些话如风般吹回蔡府别院。蔡文姬听着侍女转述,脸上飞起红霞,偷偷看向不远处——那个正陪父亲下棋的青衫身影,心跳得有些快。
萧澜似是察觉她的目光,落下一步棋,恰好堵死蔡邕的一片大龙。他抬头望来,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深邃如渊,却仿佛在深渊之下,藏着一团只有她能看见的温柔火焰。
蔡文姬慌乱低头,心却安定下来。
这乱世,很好。
这乱世,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