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苦笑一下,耐心解释道:“西夏屡屡犯边,固未讨得便宜,我朝也算不得战胜。不过是依城高固守,未使陷落夏兵之手而已。”
“此类战事,无一丝实利,徒耗钱粮军械,伤亡将士百姓而已。”
“米脂等四寨,亦是地处偏僻,无所出产,非但不能上缴一分赋税,常年驻守军马粮秣消耗反是巨大负担。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至于兰州,因战略地位紧要,朝中诸位相公始终未松口。而兰州外二堡,既能屡屡被西夏所毁,可见据之无益。空争一地之名,而使兵戈不止,百姓涂炭,亦非善策。”
“爹爹!”苏遁忍不住反驳,“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纯以锱铢算计?为省些许钱粮而弃国土,儿实不敢苟同!”
“况我朝已归还四寨,西夏何曾满足?反而贪欲更炽,始终图谋兰州。”
“索要二堡,不过是迂回之策,其心仍在兰州!满朝诸公,难道竟看不出此狼子野心吗?”
他想起了祖父苏洵的文章:“阿翁在《六国论》中早已言明,‘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以地事夏,犹抱薪救火啊!”
苏东坡摇了摇头,语气复杂:“干儿,时移世易矣。今日之宋、辽、夏三国并立,非春秋战国时势。”
“强秦有虎狼之心,吞并六国之实力,而如今宋、辽、夏,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彻底吞灭谁。战端一开,不过是徒耗国力,百姓遭殃。”
“你看我朝与辽国,自澶渊之盟后,百年间边境大体安宁,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岂非善事?”
“西夏所求,或亦不过求一心安。若以二堡此无用之地,能换得边陲暂宁,士卒免于死伤,百姓免于流离……或许亦是一策。”
“爹爹说辽国与我朝势均力敌也就罢了,可西夏不过嘬尔小国,如何称得上势均力敌?!”
苏遁争辩道,“以我朝实力,完全可以灭了夏国!如此退让,实在窝囊!”
苏东坡看着幼子一脸愤慨,目光更为复杂,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若能轻易灭夏,何来五路大军无功而返?又何来永乐城之惨败?”
苏遁不解:“爹爹何意?你方才所说,永乐城之败,不过是先帝所用非人,是那徐禧纸上谈兵之过。”
“况,胜败乃兵家常事尔,如何能以一两次战败,而定终局?”
苏东坡闻言摇头:“你还小,有些事,不能与你深谈。”说着挥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回去歇着吧。”
苏遁却不愿被老爹糊弄,直接上了激将法:“我看是爹爹辩不过我,挂不住脸才赶人。”
苏东坡被他气笑了:“你小子真是倒翻天罡,什么话都敢说!”
说着作势要打他:“还不快走?等着你老汉上藤条呢!”
苏遁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动也不动:“爹爹今日不与我分说个明白,我可不走。”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拿藤条来,我也不走。”
苏东坡看着儿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的倔强模样,再次长叹一声:“别人家孩子似你这般年纪,只知嬉笑玩乐,你这小子却对军国大事不依不饶。如此性情,真不知是祸是福啊!”
苏遁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催促着:“爹爹快别感叹了,你倒是说说,如何说我大宋灭不得西夏?你不说出个二五四六,我可不依。”
苏东坡眸中神光一敛,郑重道:“我接下来的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万不可外传,听明白了吗?”
苏遁闻言也不得不郑重起来,默默点头:“孩儿省得。”
苏东坡吁了一口气,方缓缓道:“我问你,我朝如何建立的?”
苏遁犹豫回道:“昔日太祖得后周幼帝柴氏禅让,而得帝位。其后,征伐十国,而定天下。”
苏东坡摇头道:“非也,太祖得位实因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功,幼帝禅让,不过无可奈何之策。”
“太祖得位,与五代更迭并无二致,都是武将拥兵自重,进而谋夺帝位。”
苏遁心里咋舌,好吧,老爹真是敢说。
苏东坡接着道:“因得国不正,惧后事重演,本朝立国之初,太祖便定下强干弱枝,守内虚外之策。”
“日常更戊,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凡有战,指挥出于中枢,千里之遥,往返调命,徒然贻误战机;更有内侍监军,眈眈在侧,领军之人,忌惮谗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为父虽从未莅临战场,却也通晓《孙子兵法》,其有言凡用兵之法,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如我朝这般国策,内外掣肘、动辄得咎……焉能行开疆拓土、覆敌灭国之举?”
苏遁反驳:“可先帝时王文公变法,已尽改祖制,王襄敏公(王韶)也因此在熙河拓边千里,可知爹爹说得不对。只要用所用得人,如何不能覆敌灭国?”
苏东坡冷哼一声:“变法?王介甫那算哪门子变法?”
“大宋之疾,冗官、冗兵、冗费,他王介甫变了哪一处?”
“说是为百姓计,可青苗、市易、均输,条条对百姓抽骨吸髓!”
“当初为父在密州任,蝗虫为害,千里赤地,百姓养子而不得活,满城弃儿。如此惨状,为父上书求免青苗钱却不得!”
“若真是为百姓计,该请用自由,如何能抑配?”
“所谓变法,不过是王介甫为功名计,行桑弘羊媚上聚敛旧事罢了!”
苏遁见老爹如此愤慨,一时讷讷无语。
别的不说,青苗法强制贷款,摊派贷款额度这个事,真的没法洗。
苏东坡平复情绪,目光锁住幼子双眸,缓缓问道:“你方才说,所用得人。我问你,谁来用人?”
苏遁怔了怔,回道:“自然是,君王。”
“是啊,所用得人,还是所用非人,不过是君王一念而已。”苏东坡收回目光,幽幽一句。
苏遁却如耳边霹雳,心跳如鼓。
老爹这是,在质疑君王的合理性吗?
还真是,妥妥地大宋反动分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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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代真正有独立人格、文人风骨的士大夫,他们内心是与君王平起平坐的,并不认为自己比君王低一等。
君王做得好,他们尊重,做得不好,他们鄙视。
孟子: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其君。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礼记·礼运篇》: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黄宗羲:天下为主,君为客
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唐甄:自秦汉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
他们只是不知道没有皇帝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子的,不是说不会对帝制没有反思。
苏东坡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古人高级文人,从来不会奴颜媚骨,也特别反感“媚上”,宁愿两头不讨好,两头受气包,也要坚持说真话,甚至“拒命”,就是后世所说的“抗旨”。
且苏东坡本身就是学《孟子》文章风气,我设定为他对皇权帝制保持反思态度,是合理的。
曾经有个叫董敦逸的小人弹劾苏轼、苏辙【臣闻人君者,制命者也;人臣者,承君之命而奉行者也。命令重则君尊,命令轻则臣强。今陛下已行之命,而轼、辙违而拒之。辙之拒命,中外闻之,已惊骇矣;轼之拒命,不惟中外知之,四裔亦知之矣。】
董敦逸自我阉割,对君权唯唯诺诺,认为臣子就应该听君王的命令而奉行,还痛批苏轼、苏辙这种敢于对君权说不的行为。
中国文人风骨就是被董敦逸这种人一路带着往下走,从春秋战国的“手足”“心腹”,到宋朝的士大夫,最后到清朝直接沦落为奴才。
个人也特别讨厌一些明粉,觉得明朝皇帝天下第一好,所有锅都是文官集团的。
穿越过去当明朝皇帝的主角,恨不得把君权扩充到极致,打断所有文臣的脊梁骨,让所有文人当条听话的狗。
生在新中国,长在春风里,有这样的思想,我真的感觉悲哀。
最简单的,人家文官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治理地方的政绩,一步步走到中央的,怎么说,都比一个从没出过紫禁城,靠血缘坐上帝位的人,更适合治理国家吧?
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皇帝才能出众,大部分都是平庸甚至只作为“恶”而存在的。
如果君权被无限放大,对国家是怎样的灾难,历史已经有太多案例。
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也是宋朝的文明程度高于其他朝代的地方。
靠血缘获取权力的君王愿意收缩自己的权力,放权给靠能力上来的更有治国理政经验的士大夫群体,这种共治,才是健康的,理性的。
北宋的灭亡,恰恰是因为蔡京等一帮佞臣,奴颜婢膝,主动把宋徽宗的权力扩充到极致,甚至出台了“违御笔”罪。
“圣旨”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被“驳回”宋徽宗的个人欲望彻底没有了约束,不被笼子锁住的权力,最终吞噬了皇帝更吞噬了整个国家。
帝制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封建王朝下,为了维系社会稳定,不得已的制度。
皇帝作为靠血脉继承权力,而不是靠能力继承权力的人,本来就应该只做一个吉祥物。
如果一个现代人,觉得应该扩大皇帝的权力,而不是束缚皇帝的权力,我只能说,你们连古人都不如。
一个个在网上痛骂“某些东西和艾滋病一样,靠血液和x传播”,却对于古代最大的靠血液传承权力的帝制大捧臭脚。
不要太双标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