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田庄的会客厅中,年过六旬的刘寺村族长刘汉兴,穿着一身过年才会穿的深蓝色细布长衫,头戴方巾,正襟危坐。
他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刘汉兴的对面,刚过而立之年的田庄管事,毕策,则是嘴角噙笑,尽显从容。
“来了!来了!好多人,好多车马!”
伴随着兴奋的呼喊,一个二十出头的蓝褂小伙子,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刘汉兴和毕策几乎同时“嚯”地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骤然升起的期待。
“刘族长,一起去迎迎?”毕策笑着发出邀请。
刘汉兴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毕管事相邀,老汉自然要去。”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客厅,来到农庄门口的高坡上。
放眼望去,只见那条不久前才由村民合力平整拓宽的土路上,已是热闹非凡。
牛车、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清脆的铃铛声和车夫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更有许多身着锦袍的贵人、穿着儒雅襕衫的学子,或骑着高头大马,或骑着温顺的骡子、毛驴,正迤逦行来。
他们似乎对这郊野的丰收景色颇感新奇,不时指指点点,望着远处金黄的稻田、忙碌的农人以及清澈的马家河,相互谈笑风生。
刘汉兴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心跳如擂鼓。
他活了六十多年,何曾见过刘寺村一下子涌入这么多城里的体面人物?
这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眼中仿佛化成了叮当作响的铜钱和亮闪闪的银锭!
他仿佛已经看到,中午时分,这些贵客在村里的临时食摊前大快朵颐,婆娘们忙得脚不点地,数钱数到手软的情景。
激动之余,一股更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刘汉兴猛地拉过还在一旁兴奋张望的大孙子刘成风,压低声音,神色严肃地叮嘱:“快!跑去告诉你爹、你二叔、三叔、四叔!让他们把眼睛都放亮些!”
“盯紧了村里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尤其是西头那几家!今天谁敢出来惹是生非,坏了这场盛会,我打断他的腿!快去!”
刘成风见翁翁神色凝重,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一溜烟跑没了影。
刘汉兴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激荡的心情,脸上堆起训练了许久的、尽可能显得真诚而憨厚的笑容,与身旁同样面露喜色的毕策对视点头,一同迈步,迎向那越来越近的车马人流。
一边走着,刘汉兴的思绪却飘远了。
他想起了祖辈口耳相传的历史,刘家祖上,是在五代十国的兵荒马乱中,从北边逃难到汴梁的。
那时正值后周,中原初定,朝廷出台了“垦荒免租”的政策,刘家先祖就在这片因战乱而荒芜的土地上,开荒重垦,定居下来。
他们建起祠堂,扎根繁衍,从最初的堂兄弟七户,历经百余年,开枝散叶成了如今五十多户的村落。
幸赖天子脚下,胥吏不敢过分盘剥,灾年亦有救济,刘寺村虽不富裕,倒也勉强算得上丰衣足食。
只是,这土里刨食的生活,终究是辛苦的,一代代人如同田里的稻禾,春种秋收,难有波澜。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从去年年底,这个名叫毕策的年轻管事带着银钱和契约,买下村里五十亩地开始,就悄然改变了。
想起这事,刘汉兴心里就堵得慌。
这百余年,刘氏宗族可从来没有往外卖地的。
没想到,去年年底,二房那个不争气的独苗——刘海峰!
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正经农活不干,学人跑到汴京城里关扑,输红了眼,竟要把祖传的一百亩好田拿去抵债!
他刘汉兴作为族长,岂能眼睁睁看着二房的基业就这么败光?
他压着族里,让几户家境稍好的人家凑钱,买下海峰五十亩地,帮他还了大半的债。
又好说歹说,亲自做保,让那债主允许海峰分期还剩下的债。
他原本想着,开春后,押着这混账小子亲自耕种剩下的50亩田,好多得些收入,慢慢攒钱还钱。
这小子以前,家里的百亩田地都是租给族人耕种,自己直接坐着收租。
租子只有收成的四成。若是自己耕种,收成都是自己的。
谁承想,海峰那孽障,好吃懒做惯了,压根不想下地流汗,转头就把剩下的五十亩地,偷偷卖给了外乡人!
卖完地,怕自己这族长训话,那孽障海峰索性在城里当起了泼皮,再没回过刘寺村。
一想到这儿,刘汉兴就气得肝儿疼。败家子啊!真是祖宗蒙羞!
那买地的外乡人,倒是个懂规矩的,没过两天,就提着四色水礼登门拜访了他这个族长。
外乡人是个年轻后生,不过三十出头,说话客客气气,却滴水不漏。
他自称姓毕名策,是某东家的管事,要利用马家河水利之便,在那五十亩地上建印刷和造纸的工坊。
还说什么“以后工坊用工、日常采买,少不得要麻烦刘老族长和乡亲们照应”,话里话外,是把招小工和卖菜蔬的“名额”分配权,隐隐交到了他刘汉兴手上。
这一下,刘汉兴心里那点因“外姓人买地”而产生的不快,倒是消减了大半。
毕竟,这实实在在的好处,是落到了村里,也巩固了他这族长的权威。
他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换上了客套的笑容。
接下来,毕策靠着他的协助,招人、平地、盖房,就在马家河南岸那五十亩地上,风风火火地建起了一片整齐的院落,挂上了“三味农庄”的牌匾。
然后,请了经验丰富、曾多次参与建造官营磨坊的木工李老三,上门做工。
在河边立起了巨大的水轮,一并制作了水车带动的五连水磨、连机碓、水排……
自然,期间少不了雇村民们搬运、做工。
作坊开张在即,刘汉兴本着公道,推荐了几户田地少、日子紧巴的族人去应征伙计。
可那毕策,看着和气,却自有章程,用他们那套法子考评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十个人。
工钱给得倒是丰厚,还教伙计们识字、练拳脚!这让没选上的人家眼红不已。
他还曾受邀去参观正式运作的印刷坊和造纸坊。
乖乖!那活字印刷,一排排小铅字,排版刷墨,一本书眨眼工夫就印出来了,又快又好。
比他年轻时在城里书铺见过的雕版印刷不知强了多少倍。
毕策竟也不避着他,任由他看。
这份“胸襟”,让刘汉兴暗自惊叹,又隐隐觉得这后生心思深不可测——你不怕我偷师?
造纸坊更是了得,造出的纸又白又韧,一看就贵得很。
还有一种软塌塌、吸水性极强的“草纸”,毕策说是准备卖给城里的达官贵人如厕用的。
刘汉兴当时心里就直嘀咕:“真是造孽哟,这么好的料子,擦屁股?”
不过他也明白,这玩意儿肯定能卖上大价钱。
参观了一遍,他也看出了门道,这两个工坊都用的什么“流水线作业”,每两个人只管一道工序,又有不少伙计是从城里带来的核心人手。
刘寺村的人,就算在里面干活,也难把全套手艺学去。
刘汉兴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毕策防着一手呢。
他倒不怪人家,换了他,也得这么干。
而且他清楚,就算知道了全部工序,这巨大的前期投入,把他整个刘寺村绑一块儿也撑不起来。
工坊运转起来后,牛车进进出出,把书和纸运进城。
在工坊做事的族中后生回来说,东西都送进了城里的“三味书屋”,那“三味书屋”,气派得很,还能免费看书,去的都是体面人。
族中后生还说,听说,三味书屋的毕管事和三味田庄的毕管事,是兄弟俩,都是从杭州来的。
毕家在杭州,也有不小的产业哩。
刘汉兴好奇,跟着去瞧过一次,那场面,那气度,回来他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他就去卖了一回老脸,把自己最机灵的孙子刘成风塞进了农庄做工。
他隐隐觉得,跟着这“三味农庄”,或许是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能让子孙摆脱土里刨食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