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并未如苏遁所想,点到为止,让他自己心领神会,而是索性敞开心扉:
“当年王子纯熙河开边,捷报频传之时,为父亦曾热血沸腾,以为汉唐盛世可期。”
“那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中‘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之句,便是为父当时心迹的真实写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而,王子纯大功之后,便遭猜忌而贬官……”
“此后的五路伐夏,更是不堪。五路大军,仅有种谔、刘昌祚二帅为久经沙场之良将。其余三路主帅,高遵裕,外戚耳,何曾真知兵事?李宪、王中正,更是阉宦之流,岂识战阵韬略?”
苏东坡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高遵裕因忌惮刘昌祚抢功,竟贻误战机!李宪侥幸攻下兰州,便沾沾自喜,拥兵自重,不顾友军死活!王中正违诏失期,致使麾下士卒饥寒交迫,死者枕籍!”
“至于永乐城……更是令人痛彻心扉!那徐禧,不过一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之徒,只因是天子近臣,得宠信,便可取代宿将种谔,统率大军!”
“其狂谋轻敌,一意孤行,最终葬送了我大宋二十万军民性命!”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苏遁:“为父先前所言‘所用非人’,不过为先帝矫言饰非而已!”
“我大宋立国百年,先帝已是难得的锐意进取之君。然即便是先帝,为了‘心安’,宁可任用毫无经验的外戚、内侍为帅,亦不愿完全信任、放手使用那些真正在边陲血战中成长起来的将领!”
“五路伐夏,五十五万军民,几乎是压上了国运一搏,最终却得此结果!”
“只要我大宋君王心中那根防备武将的弦一日不松,灭夏……从何谈起?”
苏东坡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一种看透事实后的清醒:“遁儿,你当真以为,满朝朱紫公卿,见识尚不如你一稚童?”
“当真以为我等是因为畏怂战争,而一味主张割地求和吗?”
“非也。正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如同明镜一般,看得清清楚楚——只要这‘强干弱枝’、‘以文驭武’的祖制不变,无法给予边将足够的信任和临机决断之权,灭夏便绝无可能!”
“然则,这祖制,谁又敢变?谁又能变?”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敬畏与恐惧,“五代十国,武夫乱政,军阀割据,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那是何等血淋淋的教训?”
“骄兵悍将,视人命如草芥,今日屠一城,明日屠一城,百姓尸山血海、易子而食,史笔如铁,历历在目!”
“九五之尊,不敢去赌放权之后,武将必无叛变之心;天下士大夫,也不敢去赌,骄兵悍将不会拥兵自重,重演五代之乱……”
“此非怯懦,实是……无人能承担那万一之后果。”
苏东坡的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悲悯,“既然祖制无可更改,又何必驱使百姓为一场场注定无果、徒耗生命的战事流血牺牲?”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边地之民,生于贫瘠,本就困苦,何忍其陷于烽火,朝不保夕,只为成就无用之名,获取无用之地?”
苏遁听完这番话,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没想到,身为臣子的父亲,竟会如此直白地剖析君主用人的失误与制度的困境。
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精英们“割地求和”的背后,竟是对制度禁锢无奈的“摆烂”心态。
苏遁心里叹了口气,仍然坚持道:“爹爹,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备战、敢战,乃至必要的惩戒之战,仍是必须。”
“尤其是西夏,正因为其国小民寡,资源匮乏,才更存有蛇吞象之心,妄图从我大宋身上不断撕咬下血肉。想单纯以财货满足其贪欲,换取长久和平,只怕是痴人说梦。”
他顿了顿,试图提出一线希望:“况且,神宗皇帝当年或有其顾虑,以致过度猜疑,失于‘人和’,方有永乐城之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或许……今上(哲宗)会汲取教训,有所改变呢?岂能因先人一失,便预判后人必定重蹈覆辙?”
历史上宋哲宗亲政后,重启河湟之役,对夏采取强硬态度,确实几乎打垮了西夏。
苏东坡摇头:“即便真的侥幸灭了西夏,又能如何?党项羌人与我汉族,风俗迥异,语言不通,岂会甘心接受王化?”
“王子纯所取熙河路六州,租赋稀少,入不敷出,全靠他路调度援助。”
“青唐蕃部更是名义上接受册封,拿了赏赐,转头便与西夏合兵攻宋。我大宋不过白白耗费无数钱粮兵马,赢得虚名。”
他引据历史,目光深邃:“远观汉武唐宗,经营西域,用兵西南,当时确是拓土千里,威加海内,青史留名。然其地真正能长治久安否?”
“不过是叛了又平,平了又叛,循环往复,徒然耗尽中原元气,苦的终究是底层士卒与百姓。为虚名而受实祸,非智者所为。”
苏遁回顾历史,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有道理。
在封建帝制时代,中原王朝对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的统治,往往只能维持在军事威慑和羁縻怀柔的层面,很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长治久安与深度融合。
真正能将这些地区彻底纳入中华民族大家庭,做到利益一体、文化认同,那是直到新中国建立后,通过彻底的社会变革,联合底层民众推翻旧有的封建领主制度,让普通民众获得革命的利益,才最终实现的。
而在当下,只要那些地区的统治权仍掌握在原有的封建头人手中,他们为了自身权力和利益,就绝不会真心归附。
除非……大规模移民实边,进行文化同化。
但中原腹地的汉人,又有多少愿意去那些被视为“苦寒瘴疠”的边地呢?
事实上,被强制送到边疆之地的,都直接被称作了“流放”。
还有取地之后不得不“经济输血”,即便在后世也仍是如此,根本无解。
是以,从经济上来看,谋取边疆之地,的确是万本无利的亏本买卖。
反而,用金钱赎买和平的道路,在与辽国的百年交易中,持续得到正反馈,也让大宋对此路信心非常。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百年呈平的美梦中,宋辽这对难兄难弟会前后灰飞烟灭。
这便是只算经济账,丢掉战略纵深的代价!
或许,这便是历史的吊诡之处,为了治愈一种痼疾,却可能埋下了另一种隐患的种子。
秦国因严苛律法最大程度统筹社会资源而一统天下,最终亡于苛政;
汉刘邦有感于秦末皇室孤立无援,再行分封,引发“七国之乱”;
汉武帝推恩,宗亲势弱,最终西汉亡于外戚、东汉亡于权宦;
曹魏防住了外戚,又防住了太监,却被权臣司马家篡了位;
弱晋为防权臣,再行分封,上演“八王之乱”,致使门阀坐大,王与马,共天下;
隋朝通过科举制削弱世家势力,但操之过急引发民变;
唐朝重用番将开疆拓土,开元盛世毁于番将之乱;
宋朝畏惧于骄兵悍将而自我阉割,最终被草原上突起的异族踏碎河山。
想到这里,苏遁的心情愈发沉重。
千年帝制,把所有过的路都走了,踩过的坑都踩了,但似乎,并没有一个长治久安的完美答卷。
苏东坡看着幼子陷入沉思,以为他被说服了,语气转为温和却带着训诫之意:“遁儿,为父知你聪慧,胸有丘壑。但需谨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日你立足朝堂之上,为父不求你做个直臣、诤臣,但绝不能做个谄君媚上之臣!”
“无论何时,为父希望你定要将百姓之生死疾苦、切身利益置于首位。”
“切不可为了君王所谓开疆拓土的宏图大业,或是青史之上的千秋功名,而置万千黎民于水火战乱之中。”
“此非为臣之道,更非为人之本。”
苏遁张了张嘴,他想辩驳,自己并非为君王大业或个人功名而热衷战事,仅仅是,出于对那三十年后由北方黑水之地席卷而来、彻底摧毁眼前繁华的“靖康之耻”的未雨绸缪。
可父亲的话,似乎为他点亮了另一条道路。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人民。
既然封建帝制找不到长治久安的答案,那便由人民来书写答卷吧!
帝制这种靠血脉传承权力的体制,本就该丢进历史的垃圾堆。
一个决定国家航向的最高领导人,不由智慧而定,不由能力而定,只由血脉而定,能不出问题吗?
一个国家的政策主张,不能代表最广大的人民群体的利益,而只代表权贵和地主等少数群体的利益,能不随时崩坏吗?
若是能调动一个民族最广大的底层人民的积极性,又怕什么靖康耻?
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必将淹没异族的铁骑。
老爹不知道帝制之外的其它答案,都能本能地质疑……
而他,亲历过后世的答卷,照书抄还抄不会吗?
苏遁将胸中万千波涛将压在心底,低下头,轻声应道:“爹爹教诲的是,儿……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