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小插曲过后,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宝绘堂琳琅满目的收藏上。
当王诜命人将那些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珍品一一请出时,苏遁不由得屏息凝神,大气不都不敢出一丝。
吴道子《佛入涅盘图》的满壁风动、王齐翰《洛神赋》的绮丽神伤、郑虔《着色山水图》的清幽淡雅、王维《小雪山》二轴的禅意空灵、韩干《照夜白卷》的雄骏神采、徐熙《碧栏蜀葵图》的野逸生趣……
还有王羲之《内史与王述书》的飘逸灵动、颜真卿《送刘太冲序》的雄浑磅礴、欧阳询《千字文》的险峻峭拔、褚遂良摹《兰亭序》的丰神俊秀、孙过庭《书谱》的翰逸神飞、怀素《狂酒帖》的癫狂恣肆、张旭草帖的豪荡不羁……
每一幅都是足以名垂画史的瑰宝,每一卷都流淌着千年的笔墨精神….
苏遁心中澎湃不已——这就是顶级贵族的收藏吗?
在后世,这里任意一件都是国宝,价值连城,几十亿都打不住啊!
如今竟能如此近距离观摩……
苏遁沉醉其中,神思遨游在书画世界,随着那些线条、水墨、丹青,上天入地,探微穷极。
赵佶亦是眼睛发亮,认真观摩,虽然宫中秘阁书画不少,但姑父家的藏品亦是不俗。
加上苏东坡、王诜、李公麟等书画大家的品评,让他在书画一道上有了更多的认识。
苏东坡品鉴完一批藏品,看着幼子还一幅心情激荡的模样,不由笑问:“看你这模样,可有什么心得?“
苏遁指着从汉隶到唐楷的一系列作品,不自觉地说道:“观书法流变,仿佛见江河奔涌。汉隶如渊亭岳峙,古拙厚重;至晋人则化入行草,如清风流水,追求韵致;”
“大唐一统,法度森严,楷书极尽工巧,欧虞褚薛颜柳,各擅胜场,然亦稍损天真;”
“及至张旭怀素,又以狂草破法,直抒胸臆,复归‘道’之本真。“
“其间脉络,似是由拙入巧,再由巧返拙,然此返拙,已是绚烂至极后之平淡,内蕴万千气象矣。”
赵佶闻言接口:“苏兄高论!佶以为,画道亦同此理。”
“古拙如顾恺之,高古游丝;精妙如吴道子,吴带当风;富丽如二黄(黄筌、黄居寀),写生逼真;野逸如徐熙,落墨为格。”
“至李成范宽,写山水之骨,得造化之神,已是融汇贯通,由技进乎道矣!”
两人这番纵览千年的概括性论述,虽略带童声,却格局宏大,脉络清晰,切中肯綮,顿时让在场所有文士都愣住了。
苏东坡愕然地看着幼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王诜抚须的手停在了半空。
李公麟眼中精光闪烁。
秦观、张耒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连王遇、文骥这两个半大少年,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也觉得苏遁和赵佶厉害非常。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日头西斜,到了该告辞的时刻。
赵佶犹豫再三,还是从童贯手中接过自己拍买的那幅《青松白鹤图》,走到苏东坡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赧然和期盼:
“苏内翰,今日得聆教诲,受益良多。过些时日是祖母寿辰,我……小子拍得一幅《青松白鹤图》充作寿礼。”
“只是,恐此礼单薄,不知……能否厚颜请内翰在画上题诗一二,为寿礼增辉?祖母最是敬仰内翰才学……”
苏东坡看着眼前少年真诚又忐忑的眼神,心中了然。
他捋须沉吟片刻,却出乎意料地笑着摇了摇头:“小郡王,相较黄家富贵,苏某更欣赏徐家野逸。”
赵佶一愣,脸上的期盼瞬间化为失落和郁闷,小嘴微微嘟起,显然没想到会被拒绝。
一旁的王诜见状,轻轻咳了一声,对赵佶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十一郎,子瞻兄是为你好。他的墨宝,此刻是双刃剑。乌台诗案,前鉴不远啊……”
赵佶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苏东坡的拒绝,其实是在保护自己。
毕竟,两人的交游,只要不落在字纸上,谁又能窥见真实情况?
但若东坡居士留下墨宝,那就是白纸黑字,实打实的“宗室与重臣结交”的证据了。
况且,东坡居士因文字不知惹了多少祸事,真要给自己留个墨宝,说不得自己也要被牵连。
只是,到底有些失落。
好不容易见得偶像一面,却连份墨宝都讨要不得。
苏遁轻咳一声,笑道:“赵兄,细观黄待诏这幅画,我倒是胸中有了一首诗,颇适合用来祝寿。”
赵佶惊诧扬眉:“苏兄才思好生敏捷!可否诵来?”
苏遁笑了笑,却并没有直接诵出,而是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澄心纸,提笔蘸墨,很快,四句诗跃然纸上:
白鹤不来云亦孤,青山长在树荣枯。
应随道士青霞客,得到仙人白玉壶。
诗句清雅,意境超脱,既契合青松白鹤的仙家气象,又暗含福寿绵长之意,极为契合祝寿主题。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字体!
笔画纤细却如金钩铁划,锋芒毕露,结构瘦劲挺拔,转折处如屈铁断金,带着一种独特的清贵峭拔之气,与常见的褚体、颜体、柳体截然不同!
“这……这是何体?!”李公麟最先惊呼。
“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露锋等运转提顿痕迹,如屈铁断金,风格独特!”王诜凑近细观,啧啧称奇。
苏东坡也瞪大了眼睛:“你何时练就了这手书法?”
秦观、张耒更是叹为观止。
苏遁厚着脸皮道:“儿子平日遵父亲之意,从小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楷书,喜其瘦硬纤细,自问练得已有小成。今日观前朝各大家书法,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心有所感,胸中便自出此体。”
此言一出,更是满室寂静。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想夸又不知从何夸起。
九岁背完十三经,神童!
九岁能写诗作赋,天才!
九岁自创书法字体?
这叫什么?
妖孽!
真是妖孽!
赵佶却不管大人们的眉眼官司,只痴痴地看着那诗,那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有生命般,直直撞进他的心底!
清贵、峭拔、锋芒内蕴!
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想写出的字吗?!
“苏兄此诗此字,意境高远,字体新奇而美!能否……”
赵佶激动得小脸通红,看向苏遁的眼神充满了炽热的崇拜,俯身作揖:“能否帮我题于这《青松白鹤图》上?为寿礼增色添彩?”
苏遁连忙还礼,心中暗笑:瘦金体一出,果然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