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武仲无奈命人取来纸笔:“遁哥儿写篇你熟悉的文章吧!”
苏遁端坐案前,执笔沉稳,悬腕落墨,写的却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书画本是一家,苏遁“后世”学画同时,练了十几年书法,“今生”自三岁开蒙写大字,也已整整五年。
兼之有本朝书法第一大家、老爹苏东坡亲授,如今是遍临诸体无所不擅,真草篆隶无一不精。
这篇《岳阳楼记》,他用的是欧阳询的楷书。
“好字!”颜徇之博士忍不住赞道,“笔意清通,法度俨然,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曾穆、朱鉴也交口称赞,苏遁不愧是家学渊源。
苏东坡看着儿子出风头,与有荣焉。
一篇《岳阳楼记》结束,三百多字,如行云流水,竟无一处涂抹停顿。
三位博士不约而同对书写评出满分。
赵挺之看着那气韵萧然的墨迹和三位博士的评语,嘴唇动了动,终是哑口无言。
孔武仲笑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遁哥便入朱博士的‘贵仁’斋,与文骥同窗…”
“祭酒且慢!”颜徇之博士霍然起身,拱手道,“苏遁所展之学,尤以对《中庸》《大学》之解,已显深厚根基,远超‘贵仁’斋蒙童进度。”
“入‘贵仁’斋,恐如明珠蒙尘,耽误进益!不若入我‘信厚’斋,正可授其《春秋》微言大义!”
他语气急切,显是爱才心切。
曾穆博士也立刻接口:“颜兄此言有理!然《春秋》艰深,不若先入我‘大雅’斋,精研《易》理玄奥与《大学》修身之道,更能启迪其慧根!”
他亦是目光灼灼看向苏遁。
苏遁有些傻眼,这是在,抢自己当学生?
难道,这国子监小学,老师俸禄也如同后世,与升学率挂钩?
未等苏遁反应过来,朱鉴博士已起身反驳:“二位此言差矣!遁哥儿年方八岁,正需由浅入深,夯实根基!我‘贵仁’斋蒙学最是扎实!”
“况遁哥儿外甥文骥亦在斋中,互相砥砺,岂不美哉?”
“至于学习进度,朱某自会因材施教,断不会耽搁良才!”
眼看三人面红耳赤,各执一词,快要吵起来,孔武仲看得哭笑不得,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三位爱才之心,孔某深知!莫要争执!”
他揉着额角,苦笑道,“子瞻兄,你看…不若让遁哥儿轮转于三斋之间?依三斋课表,择其进度相合之课程听讲。”
“如此,既不违学规,又能博采众长,使其进益最大化。如何?”
苏东坡看着眼前这有些混乱又充满生机的场面,再看一眼始终沉静的儿子,莞尔一笑,拱手道:“常甫兄此法甚妙,苏某赞同。”
三位博士闻言,虽仍有不甘,但也觉此法可行,争吵暂歇。
赵挺之脸色变幻,此刻却又站了出来,声音带着故意刁难的刻板:“祭酒,三位博士,轮转之法虽好,然《小学条制》亦有明文:欲入更高斋舍听讲,需加考两大经,并释义。此乃法度,不可废弛。”
孔武仲眉头紧锁,三位博士也面露不豫。苏东坡却神色如常,调侃道:“赵司业既然不死心,那便加考吧!”
赵挺之闻言自是脸色一黑,半晌吸了口气,沉声道:“好!加考两大经,《春秋左氏传》与《诗经》。”
三位博士无奈,只能随机抽取《春秋左氏传》与《诗经》各10篇,令苏遁背诵。
苏遁闭目片刻,似在凝神回忆,随即睁开眼,清越的童音再次响彻明伦堂:“《左传》: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遂奔狄…”
……
从《左传》到《诗经》,所选段落或长或短,或叙事或说理,苏遁依旧一气呵成,背诵如流,毫无滞涩!
童子书声琅琅,竟有金石之韵。
诵毕,三位博士迫不及待地轮番抽查释义:
“《鹿鸣》‘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何解?”
“此言主人礼敬贤德宾客,其嘉言懿行,光明昭着。正如《礼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主宾以德相交,方为美谈。”
“‘郑伯克段于鄢’,‘克’字,何解?”
“‘克’者,《左传》杜预注云:‘如二君,故曰克。’ 意指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相争,犹如两国之君相战,故书‘克’,暗责庄公养成弟恶而后克之,失兄弟之道。”
“《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之‘流火’,当作何解?”
“《毛传》云:‘流,下也。火,大火也。’ 谓夏历七月,大火星(心宿二)向西下行,暑热渐退,乃天象纪时。此天象乃寒暑转换之标志,为下文‘九月授衣’作铺垫。”
“《左传》载重耳过卫,‘卫文公不礼焉’。‘不礼’二字,仅言卫侯轻慢乎?”
“‘不礼’二字,非仅言轻慢。卫文公以国君之尊,待流亡公子失礼,乃失德之举,亦显其无远见。后文重耳乞食野人,野人予之土块,子犯谓‘天赐也’,解为得土得国之兆。此二事相连,正显《左传》‘微而显,志而晦’之笔法:卫侯无礼失德,预示其国运不昌;野人献土,则兆重耳终得返国为君。一失一得,天道昭昭,暗含劝诫深意。”
……
……
……
苏遁引经据典,释义清晰透彻,不仅点明字句本义,更能联系其他典籍,阐发引申。
三位博士听得频频点头,目露激赏,再次给出了满分的评价。
赵挺之坐在一旁,脸色由最初的审视,到惊讶,再到最后的复杂与挫败。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找出任何理由,最终只能对着孔武仲和三位博士,声音干涩地拱了拱手:“苏小郎君…天资卓绝,下官…无异议。”
孔武仲长长舒了口气,感慨万千地看向苏东坡:“子瞻兄,苏家有此麒麟儿,家传有后,幸甚幸甚!”
随即摇头叹息,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只可惜,元佑元年,朝廷已废童子科!否则以此子之才,稍加琢磨,博个神童出身,易如反掌!”
“实乃国家失才,亦为此子憾事!”
苏东坡被奉承得笑得合不拢嘴,却还不忘谦虚两句:“小儿不过记诵稍强,强记而已,于经义奥旨,尚需深耕。”
“苏某只盼他能脚踏实地,沉心静气,在国子监诸位贤师门下,明理修身,日后或能一通儒,于愿足矣。”
一轮商业互吹结束,苏遁便要正式“拜师”了。
只是,原本只需拜一位,现在需要拜三位,苏遁带来的束修“六礼”有些不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