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上兴国寺浴室院的青砖小院时,苏东坡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踏进门槛,紫袍玉带未解,眉宇间锁着朝堂带回来的沉沉倦意。
果然如他所料,自己上朝没几天,贾易就蹦出来弹劾他了。
其实苏东坡和贾易,本来没什么仇怨。
主要,贾易是程颐的学生,追着苏东坡不放,是为了给老师报仇。
至于苏东坡和程颐的仇怨,还真是一句话说不清。
元佑元年,司马光病逝,程颐主持丧礼。
当天正值明堂大典,朝中大臣跟着小皇帝参加完大典后,前往司马府吊唁。
没想到,竟被程颐拒之门外。
理由是,《论语》有云:“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大家刚在明堂大典上听了奏乐,不适合再吊丧哭泣了。
迂腐僵化、不近人情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大臣们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苏东坡灵机一动,化解尴尬:“孔子说的是,哭则不歌。可没说,歌了之后不能哭啊!”
程颐哑口无言,只能让大家进门。
然而,一路到了灵堂,又闹出了幺蛾子。
司马光的嗣子司马康,准备起身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
程颐不让。
理由是,孝子理当悲伤过度,不能起身。
这使得大家在祭文读完后,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场面一度变得非常尴尬。
随后,大家惊讶地发现,程颐把司马光的遗体,装到了一个大袋子里。
苏轼忍不住了:“这是准备邮寄给阎罗大王吗?”
程颐辩称,自己这是遵照“古礼”进行装殓。
苏轼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喷到程颐脸上:“这是哪门子古礼?我看分明是鏖糟陂里叔孙通制定的。”
鏖糟陂是东京城外的一处沼泽地、垃圾堆。
叔孙通本是秦朝的儒学博士,秦亡后先后投奔项梁、楚怀王、项羽、刘邦等人,据他的学生记载:“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作为“十姓家奴”,还能混得不错。
就因为人家身段柔软、会拍马屁。
刘邦得天下后,要制定礼仪,但又讨厌先秦的“古礼”,于是,叔孙通逢迎上意,把“古礼”改了个面目全非。
苏东坡说程颐所谓的“古礼”,是垃圾堆里的叔孙通制定的。
无疑是对程颐人格的侮辱,学问的质疑。
程颐自然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从这件事上,也看得出,苏东坡是真不适合混官场。
在场这么多大臣,都觉得程颐做得没眼看。
你是受司马光提拔,从布衣一跃成为“帝师”。
结果,把人家葬礼搞得不伦不类,不近人情。
但他们心里再有怨言,也没一个人愿意发声。
毕竟,你司马光已经死了。
丧礼嘛,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们走个过场,尽个心就行了。
何必为一个死人,得罪活人呢?
也就苏东坡爱较真,这不,两家成功结怨了。
毕竟,有些人虽然不要脸,但非常要脸面呀!
再之后,程颐因为给小皇帝上课时“夹带私货”,被孔文仲弹劾下岗了。
孔文仲是孔子正儿八经的四十七代孙,儒学是人家家传之学。
他认为程颐教得不妥当,那必然是不妥当。
明明是程颐儒学没学到位,乱解读孔圣人的意思,被人家后代不认可。
结果,就因为孔文仲跟苏东坡有些交情,程颐认为孔文仲是受了苏东坡挑唆,把这笔仇算到了苏东坡头上。
程颐卷起铺盖灰溜溜回老家了,他的徒子徒孙们像疯狗一样,咬向了苏东坡。
先是左司谏贾易,投石问路,弹劾御史吕陶党附苏轼兄弟。
吕苏两家是姻亲,吕陶是苏东坡大儿子苏迈的前岳父,苏东坡大孙子的外祖父,自然往来密切,这就成了“党附”?
贾易的攻击纯属故意找茬,但又不只是故意找茬。
背后的指挥棒,在朔党的刘挚手中。
司马光死后,刘挚接收了司马光留下的大部分政治遗产。
他与北方的一众亲党,隐隐形成了“朔党”。
在程颐离京后,又趁机拉拢了洛党的势力。
对于相位,那是虎视眈眈。
只不过,当时他的资历、学问、声望,都远远比不上苏东坡。
苏东坡当时升任翰林学士,离副相几乎只差临门一脚了。
而凭着苏东坡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他要真当了副相,后面的首相也必然是手到擒来。
是以,刘挚必然要除苏东坡而后快。
不过,他野心太大,指使贾易攻击宰相文彦博和范纯仁交好苏东坡,妄图“一石三鸟”,结果玩泼了。
高太后厌恶贾易攀诬宰相,直接将贾易贬出京城。
贾易碰瓷失败,程颐的学生、右谏议大夫朱光庭上场了。
他情知抓不到苏东坡行为上的污点,直接搞起了让人有嘴说不清的文字狱。
朱光庭弹劾苏东坡在《试馆职人策问》试题当中“谤讪先朝”,拉着谏院一帮人,群起而攻之。
恨不得再制造一个“乌台诗案”。
苏东坡既厌恶又厌倦,一再上表请求高太后让自己出朝为官。
高太后最终无奈放苏东坡出知杭州。
苏东坡在杭州待了两年后,今年二月,被一纸任命,授为吏部尚书,召还入朝。
很快,苏辙也升任尚书右丞。
眼看苏家兄弟强势崛起,朔党的人自然又慌了,暗戳戳上下运作,推荐此前外任的贾易回京,任职侍御史。
果然,贾易再次完美充当了刘挚的打手。
这次,贾易弹劾的是苏东坡“法外刺配颜章、颜益父子”。
颜章、颜益是杭州纺织业的行会头目,是一对兄弟,而非父子。
宋朝的公务员工资,除了发俸禄,还要发粮食和布匹。
布匹从哪儿来?
自然从市场上统一购买。
颜氏兄弟作为纺织业行会头目,自然而然成了这个项目的承包商。
懂的都懂,这种政府外包项目,供应物品的质量,只能说是,呵呵哒。
往年,这俩奸商和衙门里的采购部门沆瀣一气,给个回扣,负责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
当然,分给领导们的布料,是绝对不敢打马虎眼的。
至于,底下的府吏、三班皂吏,甚至军营的士兵,那就不好意思了。
能足额分到你手上就该烧高香了,还敢抱怨布匹质量差?
抱怨也没用!
官场上讲究一个和光同尘。
知州、通判们怎么会为了底下人这点小事,得罪地头蛇,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这年不一样了,咱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苏东坡,苏青天来了。
有人就向苏青天告状,反映颜章、颜益兄弟年年以次充好的暗箱操作。
咱们苏青天可不管和光同尘那一套,直接查,给我查到底!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采购合同上写的一等品,给的也是一等品的货款。
可除了十几位主官收到的是一等品,少部分中层官吏拿到了二等品,其它底层吏员和士兵们拿到的都是残次品,甚至,还有一扯就坏的布。
而这种情况,竟然持续了数七八年。
这颜氏兄弟在中间贪了多少,采购部门又吃了多少回扣,不言而喻。
咱们苏青天能忍吗?
自然不能忍。
于是,直接勒令采购部门全部退了回去。
并下了通牒:
要么,严格按采购合同的要求,限期补交合格布料。
要么,取消他们承包商的身份,退了采购款,另外招人承包这个项目。
颜章、颜益兄弟原本就是地方一霸,根本不带怕的。
到嘴的肉,还能吐掉?
苏东坡要砸他们的碗,他们就想办法砸苏东坡的碗。
于是,他们故意把手上的布料,都原路退回,问就是,新来的苏知州不肯收他们的布料。
几百名不明真相的织工,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怂恿裹挟,冲击府衙讨要说法。
中间,自然混着不少准备浑水摸鱼打砸抢杀将事情闹大的颜氏同党。
苏东坡担任地方主官上十年,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然早就做好了对方狗急跳墙的准备。
提前调集士兵,镇住了场面,又亲自出面,说明真相,并依靠人格魅力,稳定了闹事织工的情绪,最终把一场群体性事件化于无形。
背后谋划的颜氏兄弟,也当场被抓。
对于这种,给机会都不知悔改的奸商,苏东坡能惯着吗?
自然不能。
不然,接下来的水灾、疫情、旱情,一堆棘手的事还怎么办得下去?
于是,苏东坡直接对颜氏兄弟来了个“法外刺配”,树了个典型,以震慑宵小。
这背后的真相,贾易压根不想了解,甚至连人物关系都没有搞清楚,就信口雌黄弹劾苏轼,可见其迫不及待。
虽然苏东坡上表说明了真实情况,指控贾易是诬告,但刘挚再次以“御史可以风闻言事”维护贾易,让贾易毫发无损。
苏东坡是气愤又无奈,他现在只想高太后尽早批准自己的外放请求,让自己能踏踏实实为百姓做点实事,而不是整日陷入这种无意义的口水战中徒耗心力。
苏东坡叹了口气,踏入院门,便见幼子苏遁正与一个陌生的清瘦少年在石阶下比划蹴鞠动作。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身姿矫健如游龙,脚背一勾一挑,藤球便似黏在足尖。
“爹爹,你回来了?”苏遁抬头看见父亲回来,笑着呼喊。
高俅闻言一惊,脚上的蹴鞠便瞬间坠落,滴溜溜滚落在青石板上,向院门口滚去,不偏不倚,停在了苏东坡脚边。
看到苏东坡微不可察的皱眉,高俅在市井中练就的察言观色立即觉得不好。
他不敢言语,只恭敬地垂手肃立,低着头,身体绷得笔直,透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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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程颐。?
南宋学者?沈作喆《寓简》(1174年)记载:“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一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者,正为此等人也。”叹息久之,然则非特东坡不与,虽温公亦不与也。”
根据这段记载,宋哲宗摘个柳条玩都被程颐上纲上线,弄得小皇帝很不爽。司马光听了都不高兴,觉得就是因为程颐这种腐儒,君王才不亲近儒者。
程颐喜欢摆出一幅道德君子的面孔,说教大道理,而苏东坡最讨厌空口说教,两人自然水火不容。
“臣之学也,以适用为本,而耻空言。”
——苏轼《谢除两职,守礼部尚书表》
沈作喆还认为,“程氏之学自有佳处,至椎鲁不学之人,窜迹其中,状类有德者,其实土木偶也,而盗一时之名。东坡讥骂靳侮,略无假借。人或过之,不知东坡之意,惧其为杨墨,将率天下之人流为矫虔庸堕之习也,辟之恨不力耳,岂过也哉?”
意思是,程颐的学说很容易造就欺世盗名的伪君子,苏东坡讥讽程颐,是担心程颐学派大行天下,会让天下人沾染上矫诈虚伪、庸碌懒惰的恶习。
果然,到了南宋,程颐的学说被朱熹发扬光大,最后在明朝一统江湖,造成了古代中国学术界的日渐僵化、万马齐喑,也成就了一大批空谈道德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