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丫长成少女时,出落得像枝带露的葡萄,眉眼清亮,性子却像老藤般执拗。她不爱城里的学堂,偏要守着老屋,跟着柳芽学绣活,跟着仲念编竹器,说:“太奶奶的日子在这院里,我的也该在这儿。”
柳芽已满头银发,却仍能坐在葡萄架下,指点藤丫绣葡萄藤的转折:“这里得松点,像老人弯腰,得有股柔劲儿。”她的手指颤巍巍的,落在绣绷上,却比谁都准,“你太爷爷编竹筐时总说,‘弯处留三分,才撑得住重’,绣藤子也一样。”
藤丫记在心里,绣出来的藤条果然多了几分韧劲。她还琢磨出新鲜花样,把竹丝劈成细条,嵌在绣品里——绣葡萄时,用竹丝做藤骨,丝线绕着竹丝走,既有竹的挺括,又有绣的柔媚,看得仲念直点头:“这法子好,把你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本事融在一块儿了。”
这年春天,老屋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位研究民俗的教授,捧着本泛黄的旧书,说在民国档案里查到“莲心绣坊”的记载,特意来寻根。书里记着:“许氏娇莲,以绣葡萄闻名,其藤如活物,其果含露,观之如见农家院落,暖意自生。”
柳芽听完,让藤丫取出那本绣成的《百年家事》绘本,一页页翻开给教授看。教授看着看着,眼圈红了:“原来传说都是真的。都说许氏绣品有‘魂’,这魂啊,就是日子本身。”他提出要给老屋写本传记,柳芽笑着摆手:“不用写,你看这藤,看这绣,都是记。”
教授没再坚持,却留了下来,帮着整理许娇莲的绣稿。他发现每张绣稿背面都有小字,有的记着“今日米价涨了半文”,有的写着“老二说地里该追肥了”,最末一张写着:“藤子开花了,盼儿说像星星,念安说像小灯,我看啊,像日子的盼头。”
这些细碎的记录,后来被整理成《藤下札记》出版,书里没讲什么大道理,只记着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却成了畅销书。有读者写信来:“看您家的日子,才明白踏实比啥都强,就像那葡萄藤,不跟树比高,只在自己的架上结好果。”
藤丫把读者的信都收在樟木箱里,说要让太奶奶看看,她的日子被这么多人记着。仲念则用竹丝给每个写信的读者编了个小葡萄挂件,藤丫在上面绣片叶子,寄出去时总附句话:“日子如藤,慢慢长,总会甜。”
秋天,藤丫去参加国际非遗展,带去的“竹绣葡萄篮”惊艳了全场。篮子是仲念编的,镂空的藤条里,藤丫用金线绣了串葡萄,远看像真的挂在竹架上,引得外国友人纷纷驻足。有人问她绣的秘诀,藤丫指着篮子说:“秘诀在这竹条里,在这土地里,在我太奶奶说的‘日子得一针一线过’里。”
展会结束后,藤丫没留在城里,径直回了老屋。柳芽在葡萄架下等着她,手里端着碗新酿的葡萄酒:“走再远,根总得在这儿。”藤丫接过碗,抿了口,甜里带着微酸,像极了书里写的,太奶奶当年酿的滋味。
这年冬天,柳芽安详地走了,走时手里还攥着片葡萄叶,是藤丫小时候夹在绣稿里的,早已干枯发脆,却被她珍藏了十几年。仲念把她葬在四座老坟旁,如今,坟前的葡萄藤爬得更密了,连墓碑上都覆了层薄薄的绿意。
藤丫成了老屋的新主人,她学着柳芽的样子,每天给藤子浇水,教来参观的孩子们认绣线、辨竹丝。有个失去双亲的小姑娘总来老屋,藤丫就让她跟着学绣活,给她做新衣裳,说:“太奶奶当年就是这么帮二丫姑太的,日子再难,有门手艺,有个家,就垮不了。”
小姑娘学得认真,绣的第一幅作品是颗青葡萄,藤丫给她裱起来,挂在堂屋,和许娇莲的绣品挨在一起。有人说这不合适,藤丫却道:“太奶奶说过,日子得有青有紫,新的旧的,才是全乎的家。”
仲念的儿子也长大了,叫仲守,守着的守。小家伙不爱说话,却总蹲在葡萄架下,用竹丝编各种小玩意——给藤丫编个绣绷支架,给小姑娘编个蝴蝶发卡,给来参观的老人编个痒痒挠。他编的竹器里,总藏着片绣的叶子,没人教他,像是天生就该这样。
又是一年葡萄成熟时,老屋办了场“藤下宴”,来的都是这些年与老屋结缘的人:有当年的残疾绣娘,如今带着徒弟来献艺;有那对在老屋办婚礼的夫妇,带着一双儿女来认亲;有《藤下札记》的教授,带着新学生来听故事;还有那个曾失去双亲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绣娘,给藤丫磕了三个头,说:“娘,我想把绣坊开到镇上,就叫‘藤丫绣坊’,跟太奶奶的‘莲心’接个续。”
藤丫笑着点头,往她手里塞了把葡萄:“去吧,记着,绣品里得有日子的暖,就像这葡萄,得沾着土气才甜。”
宴席开在葡萄架下,三十多桌流水席,菜是地里种的,酒是院里酿的,碗碟是仲守用竹丝编的托盘托着的,上面垫着姑娘们绣的餐垫。风吹过藤条,紫葡萄轻轻晃,像无数双眼睛在笑。
藤丫站在葡萄架下,看着满院的人,忽然明白太奶奶许娇莲为啥总爱坐在这儿——这架葡萄藤,早把根扎进了每个人心里,它结的不只是果实,是牵挂,是念想,是一辈辈人传下去的“好好过日子”的道理。
夜深了,客人们渐渐散去,藤丫坐在石凳上,仲守给她披上外衣,小姑娘端来碗热汤。葡萄架下的灯还亮着,照着那本翻旧的《百年家事》,照着满架的紫葡萄,照着三座新坟旁又抽出的新芽。
藤丫摸着绣绷上刚起头的新花样,是串刚冒头的青葡萄,旁边用竹丝嵌了行字:“藤在,家在,日子在。”她知道,这架葡萄藤还会继续爬,继续长,结出更多的甜,等着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续写更多关于藤、关于绣、关于踏实日子的故事。
而那些藏在针脚里、竹纹里、岁月里的暖,会像这葡萄藤的汁液,永远在仲家人的血脉里流淌,生生不息,甜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