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长安城,本该是绿意最浓的时节。但李承乾站在龙首原上远眺,看到的却是一片片刺眼的土黄——那是被砍伐殆尽的林地,像大地结痂后又被撕开的伤口。
“去岁至今,长安周边砍了多少树?”他问身后的户部尚书戴胄。
戴胄翻开册子,声音发涩:“登记在册的,七万四千余棵。私伐未计的……恐不止此数。”
一阵热风卷过,扬起原上的沙尘。李承乾眯起眼,想起三年前初登基时,站在这里看到的还是连绵的林海。如今,为了建房、造家具、烧炭、开垦,树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失。
“回宫。”他转身,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朕有新政要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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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林地养护令》颁布,朝野震动。
法令很简单:自即日起,凡砍伐胸径过一尺之树,每棵须向官府缴纳“林地养护税”十文。而凡在官册荒山新种活树木,每棵可领“养护返金”五文。种树所得返金,可抵扣砍树之税。
朝堂上炸开了锅。
“陛下!此令荒唐!”工部尚书段纶第一个站出来,“长安扩建宫室、修筑城墙、制造军械,哪样不需木材?若每砍一棵树都要交钱,工程成本将倍增!”
户部侍郎也急道:“如今国库虽丰,但各处用度皆有定数。若因此令拖延工程,或致误了农时、战事,孰轻孰重?”
就连一向支持改革的魏征也眉头紧锁:“陛下爱护山林之心,臣等明白。但十文一棵,是否过重?恐引民怨。”
李承乾等所有人说完,才缓缓开口:“诸卿可知,去年关中春旱,为何渭北三县颗粒无收,而渭南五县尚有六成收成?”
众人一愣。
“因为渭南山地林木尚存,能蓄水保土。而渭北山林尽毁,雨来即洪,雨停即旱。”李承乾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只算砍树的收益,可曾算过无树的代价?水土流失、河床淤积、风沙肆虐——这些,要用多少银钱、多少条人命来填?”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大唐疆域图前,手指划过黄河中游:“前朝为何屡治河患而屡败?因为上游林木砍伐殆尽,泥土随水而下,河床年年增高。今日我们多砍一棵树,明日子孙就要多担一石沙!”
殿内寂静无声。
“十文一棵,不是要禁绝砍伐,是要让你们——让所有人——在挥起斧头前,先掂量掂量。”李承乾的目光扫过每位大臣,“至于种树返五文……朕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种树,比砍树划算。”
礼部侍郎王珪喃喃道:“可百姓逐利,若都为返金而种树,谁去耕作?谁去务工?”
“那便种。”李承乾斩钉截铁,“若种树之利真能胜过耕田务工,说明我大唐林木已匮乏到必须全力补救的地步!更何况,种树不与农争时——春秋两季可种,荒山野岭可种,房前屋后可种。一棵树苗不过一二文钱,种活得五文,这是三倍之利。如此生意,为何不做?”
他回到御座,声音放缓,却字字千钧:“朕不是在征税,朕是在为子孙买青山。十文钱,买一棵树多活十年;五文钱,买一棵树新生。这买卖,朕觉得值。”
法令最终还是颁布了。反对声虽多,但皇帝那句“为子孙买青山”击中了很多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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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混乱是预料之中的。
西市木材行,掌柜看着新到的账单,跳脚大骂:“十文一棵?我这一车柏木三十棵,就是三百文!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骂归骂,税还是得交。木材应声涨价。
长安百姓最先感受到变化——新打的家具贵了,盖房的木料贵了,连烧的炭都贵了。怨声一时四起。
直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
永兴坊的老木匠刘三,接了桩大活要砍二十棵树。一算税钱二百文,心疼得直抽气。正发愁时,他儿子——在格物院当学徒的刘小五——兴冲冲跑回来:“爹!官府告示说了,种树返钱!咱家后山那片荒地,能种!”
刘三将信将疑,买了四十棵树苗,带着全家老小上了山。挖坑、培土、浇水,忙活了五天。三个月后,官府小吏来查验,四十棵活了三十七棵。
“一棵返五文,三十七棵……一百八十五文。”小吏拨着算盘,“您要现钱,还是抵税?”
刘三眼睛瞪得溜圆:“真给钱?”
真给了。沉甸甸的一串铜钱交到他手里时,老木匠的手都在抖。他砍二十棵树要交二百文税,种三十七棵树得了一百八十五文——几乎相抵!而树苗成本,才花了八十文。
消息像野火般传开。
百姓们掰着手指头算账:买树苗一二文,种活得五文,净赚三四文。而砍树要交十文税,相当于砍一棵树的成本涨了十文。
“种树比砍树划算!”
这句话成了长安街头巷尾的口头禅。
变化以惊人的速度发生。春耕秋收之余,百姓们扛着树苗上了荒山;地主们发现,与其让贫瘠的山地长草,不如雇人种树领返金;连寺庙道观都把香火钱挪出一部分,在周边山地广种松柏——既是功德,又能得利。
户部设立“林地司”专管此事,官吏们最初担心返金支出太大,但很快发现:因为砍树要交税,砍伐量锐减;而返金支出虽多,但收上来的税更多——更重要的是,荒山正在变绿。
李承乾特意让格物院改进树苗培育技术,使成活率从五成提升到七成;又让司农寺培育速生树种,三年即可成材。这些举措,让“种树生意”越来越有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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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秋日,李承乾再次登上龙首原。
这一次,他看到的景象让随行百官屏住了呼吸。
原本裸露的土黄色山岭,已被层层叠叠的绿意覆盖。新栽的树苗虽还不高,但漫山遍野,郁郁葱葱。山风吹过,林涛阵阵,空气中是草木的清新气息。
戴胄捧着最新册报,声音激动得发颤:“陛下,一年来,长安周边新登记种活树木……一百零三万四千棵!即便扣除自然死亡、人为砍伐,净增林木超过八十万棵!按每亩百棵计,这、这是万亩新林啊!”
万亩新林。朝臣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个数字。
魏征望着眼前绵延的绿色,忽然深施一礼:“陛下深谋远虑,臣等……鼠目寸光。”
李承乾扶起他,目光却依然望着远山:“魏卿,你看这些树。今日还是幼苗,十年后便可成材,可固水土,可庇鸟兽,可荫行人。而朕付出的,不过是每棵五文的返金——这点钱,连顿饭都吃不好。”
他转身,对百官笑道:“而且,这些树长成了,将来朕的棺材板……不就有着落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这话说得粗俗,却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喜悦。
“陛下慎言!”王珪笑着摇头,“不过……确是这个理。今日种树,明日得材。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李承乾笑而不语。他心里清楚,这万亩新林的意义,远不止“棺材板”那么简单。
因为百姓们发现,种树不仅返钱,还能改良土壤。一些贫瘠的山地,种了几年树后,竟然可以开垦出薄田。因为鸟儿回来了,虫子被控制了,庄稼长得更好了。因为山泉重新流淌,干旱时节也能灌溉了。
更妙的是,一些聪明人开始发展“林下经济”——在树林里养鸡,鸡吃虫,粪肥树;种植药材,喜阴的草药在树荫下长势喜人。种树,从单纯的“领返金”,变成了一门综合的生计。
而砍树的人呢?并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更精明。他们会选择性地砍伐,留下树苗;会优先砍伐价值高的树种,因为税是一样的;甚至会自己种一片林子,专供自家使用——自种自砍,不交税。
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在环保税的引导下,悄然调整着人们的行为。
下山时,李承乾看到路边有几个孩童在栽小树苗。他们动作稚嫩却认真,每栽好一棵,就小心地系上一根红布条。
“这是在做什么?”他问。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抬头,小脸沾着泥,眼睛却亮晶晶的:“我爹说,系上红布条,这棵树就算我家的。等它长大了,能换钱,能盖房,还能……还能让孙子的孙子乘凉!”
李承乾蹲下身,帮孩子培了培土:“你爹说得对。一棵树,能荫庇百年。”
孩子用力点头,又跑去拿下一棵树苗。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穿过新林的缝隙,洒在官道上,斑驳陆离。李承乾走在光影里,忽然想起千年后的一句诗: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他做的,不过是把这句话,变成了一场人人都能参与、人人都能受益的生意。
而这生意最妙的地方在于——当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种树时,整个大唐的山河,就悄然披上了绿装。
回到宫中时,户部呈上了最新的账目:林地养护税收缴八千贯,养护返金支出四千贯,净入四千贯。而这,还没算万亩新林未来的价值,没算水土改善带来的农业增收,没算风沙减少节约的治理费用……
李承乾合上账册,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
他知道,这场关于绿色的革命,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要把这套机制推广到全国,要应对可能出现的新问题,要探索更多环保与民生共赢的路子。
但至少,第一步迈出去了。
而且迈得漂亮——用经济的手,而非强制的令;用利益的诱,而非刑罚的逼。
“王德。”他唤道。
“奴婢在。”
“明天,给朕准备些树苗。”
“陛下要……”
“朕也在宫里种几棵。”李承乾笑了,“将来朕的孙子问起来,朕可以说:瞧,那片林子,是爷爷当年种的。”
夜风拂过,带着远方新林的清新气息,吹进了皇宫的窗。
那气息里,有泥土的芬芳,有树叶的青涩,还有一个时代正在悄然转向的、充满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