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渊星礁,并非一片死地。
当最初的极度疲惫与昏迷带来的空白逐渐褪去,感官重新接管身体,云疏首先感受到的,并非预想中的绝对寂静,而是一种……低沉、悠长、仿佛源自脚下这片骸骨礁石本身的“脉动”。
那不是心跳,更像是某种极度缓慢的能量潮汐,或者这些古老遗骸在无尽岁月中,仍在进行的、微不可察的“呼吸”与“代谢”。每一次“脉动”传来,身下的礁石便传来极细微的震颤,空气中流淌的黯淡能量微光也随之明暗变化,如同沉睡巨兽的梦境涟漪。
空气粘稠、阴冷,带着浓重的矿物粉尘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皮革与干涸血液混合的腥味。灵力极其稀薄,且驳杂不堪,混杂着空间乱流残留的碎片、巨兽骸骨腐朽散逸的异种能量,以及某些更隐晦、更扭曲的东西,极难被常规功法吸收利用。
云疏挣扎着坐起身,浑身骨骼如同散了架般剧痛,识海的震荡也仍未完全平复。他第一时间检查自身和同伴的状况。
星曦依旧蜷缩在他胸口,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弱起伏,星辉黯淡,显然消耗巨大。但气息平稳,似乎在沉睡中缓慢恢复。
身旁,石破岳依旧昏迷,但体表那层不祥的暗金色能量侵蚀痕迹,似乎被某种源自骸渊星礁本身的、阴冷混乱的能量场稍稍压制,不再继续恶化。他强悍的体魄正在本能地修复骨折和撕裂伤,速度缓慢但确实在进行。
红苓靠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闭目调息。琉璃净火在她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光膜,缓缓过滤、净化着吸入体内的驳杂能量,同时滋养着腿上的焦黑伤痕。净火的颜色似乎更加凝练,那丝混沌色泽若隐若现。
月无漪盘坐在不远处,盲杖横于膝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头已不再紧蹙,呼吸变得悠长而规律。她似乎进入了某种深层的冥想,以新获得的因果观测能力,尝试梳理、平复识海中那混乱的信息风暴。在她周围,空气的流动都显得有些异样,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墨千机伤势最重,依旧昏迷不醒,但红苓之前渡入他体内的净火护住了心脉与识海根本,此刻气息虽然微弱,却不再继续衰败。
暂时,大家都还活着,且伤势没有进一步恶化。这已是万幸。
云疏强撑着站起来,环顾四周。
他们所在的这块“礁石”大约有数十丈方圆,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细密的孔洞和风蚀般的沟壑。脚下是一种非金非石的暗沉材质,触感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微弱的韧性。一些孔洞深处,透出暗红、幽绿或惨白的微光,映照着这片区域。
抬头望去,视线被层层叠叠、犬牙交错的巨大骸骨礁石所阻隔。这些“礁石”形状千奇百怪,有的像折断的巨角,有的像扭曲的脊骨,有的则如展开的、布满孔洞的翼膜化石。它们相互堆叠、交错,形成了无数幽深曲折的通道与难以触及的空隙空间。黯淡的能量流如同暗淡的河流,在礁石间的“峡谷”中缓慢流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光线极其晦暗,主要来自那些孔洞微光、能量流,以及更远处某些区域偶尔闪烁的、来源不明的磷火般的光点。整个环境压抑、诡异,充满了一种被时间遗忘的古老荒芜感。
但云疏敏锐地察觉到,这种“荒芜”之下,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活性”。那些孔洞微光,并非单纯的矿物发光,更像是一种低级的、适应了此地的特殊苔藓或菌类。空气中飘浮的微尘,在某种规律下缓缓沉降、汇聚。甚至远处传来的、似有似无的窸窣声……都表明,这里存在着一个简陋却顽强运转的、基于骸骨星礁特殊环境的……微型生态。
“此地不宜久留。”云疏迅速做出判断。他们降落的位置太过“开放”,虽然暂时安全,但若这骸渊星礁中真有其他“住户”,这里无疑是最容易被发现的。
他需要找到一个更隐蔽、更稳固、最好能利用此地特殊环境进一步屏蔽“系统标记”的据点。
神念探出,立刻感到一股滞涩与干扰。骸骨星礁的物质与能量场对神念有天然的削弱和扭曲效果,探测范围被压缩到不足百丈,且感知到的信息模糊不清。
“无漪,”云疏轻声呼唤,同时以神念传递信息,避免过多消耗体力发声,“我需要你帮忙。”
月无漪缓缓睁开眼睛,瞳孔深处那细碎的光点已经平复了许多,但眼神依旧带着疲惫与空茫。她微微点头,将盲杖竖起,以杖尖轻触地面。
无形的因果涟漪,以她为中心,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无声扩散开来。与神念不同,这种基于“观测”的能力,似乎更能穿透此地混乱的能量场,感知那些更深层次的“联系”与“趋势”。
片刻后,她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是众多幽深通道中,一条看似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狭窄逼仄的岔路。
“那条路……因果线相对‘干净’。”月无漪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清晰了许多,“少有近期活动的痕迹……尽头……似乎有一处‘闭合’的‘巢穴’……因果纠缠形成闭环,与外界的直接‘线’很少……可能……曾是某个强大存在的‘埋骨地’或‘闭关所’……残留的‘遮蔽’效果……很强。”
“埋骨地”或“闭关所”?这意味着可能有残留的禁制、阵法,或者……遗物。风险与机遇并存。
但对于急需藏身之地的他们而言,一个天然的、带有强大遮蔽效果的“闭环巢穴”,无疑是上佳选择。
“就那里。”云疏当机立断。
接下来是转移的问题。众人伤势未愈,墨千机昏迷,石破岳重伤,浮筏已毁,徒步穿越这迷宫般且可能潜藏危险的星礁,绝非易事。
云疏的目光落在了昏迷的石破岳身上,又看了看周围嶙峋的礁石。
他走到石破岳身边,小心检查他的伤势。骨折的手臂和胸口的撕裂伤依旧狰狞,但体修顽强的生命力正在缓慢修复。云疏取出一枚之前炼制的、用于稳定气血的丹药(品阶不高,但此刻聊胜于无),捏开石破岳的嘴,以灵力渡入其喉。同时,他调动体内恢复的一丝太初星髓之力,配合星图印记,尝试“安抚”石破岳体内因重伤而有些紊乱的气血。
做完这些,他又看向月无漪和红苓:“我需要制造一个简单的载具,至少能把破岳和千机带过去。这里的材料……”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暗沉的骸骨礁石,以及孔洞中那些发光的苔藓菌类。
“可以用礁石。”红苓忽然开口,声音有些虚弱,但思路清晰,“这里的礁石材质……很特殊,似乎蕴含某种……惰性的空间属性,而且对能量有很好的吸附和缓冲效果。我的净火……可以尝试软化、塑形一部分。”
云疏眼睛一亮。红苓的净火拥有“净化”与“赋予新生”的特性,此前熔炼灵纹钢已证明其塑形能力。而此地礁石的特殊材质,或许正适合。
“试试看。”云疏点头,同时示意月无漪警戒四周。
红苓走到一块体积适中、相对平整的礁石旁,盘膝坐下。她伸出双手,掌心琉璃净火缓缓升腾。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焰的温度与特性,尝试与礁石材质“沟通”。
净火接触到暗沉礁石的瞬间,并未像灼烧普通岩石那样使其融化或崩裂,反而像是渗入了进去。礁石表面泛起一层微弱的、油腻般的光泽,质地似乎开始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
红苓额头渗出细汗,显然这个过程对她消耗不小。她集中精神,以神念引导净火,按照云疏在心中勾勒出的一个简陋“石橇”的形态,缓缓改变着这块礁石的形状。
只见那块数尺见方的礁石,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的泥团,逐渐变形、延伸,最终形成一个长约一丈、宽约四尺、中间微凹、边缘略微翘起的粗糙板状物。板子下方,红苓还特意“塑造”出了几道粗糙的滑轨,以减少在崎岖地面拖行的阻力。
整个“石橇”成型后,依旧保持着暗沉的色泽,但表面光滑了许多,触手微温,隐隐有微弱的能量在其中流转,显得颇为神异。
“成功了!”红苓长出一口气,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她对净火的掌控与理解,似乎在这极限消耗与特殊材料的刺激下,又精进了一分。
云疏立刻动手,与红苓一起,小心地将昏迷的石破岳和墨千机转移到石橇上,并用残余的虚灵丝和从破损衣物上撕下的布条,将他们稍微固定。月无漪也被搀扶着坐上了石橇边缘。
云疏自己则走到石橇前端,将之前浮筏核心那枚几乎耗尽的“万能应急灵枢”取出,尝试以其最后一点能量,在石橇头部刻画了一个极其简易的“轻身”与“导向”符文阵列。符文的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多少能减轻一些拖行的负担。
最后,他看向星曦。小家伙已经醒来,正有些担忧地在他肩头跳跃。
“星曦,还能飞吗?帮我们在前面探路,注意危险。”云疏以意念沟通。
星曦鸣叫一声,表示可以,随即振翅飞起,虽然光芒依旧黯淡,但足以照亮前方数丈范围,并以其对能量和危险的敏锐感知充当哨兵。
准备工作完成。
云疏深吸一口气,抓住石橇前端预留的凹槽,低喝一声,太初星髓与体魄力量同时爆发,拖着沉重的石橇,迈入了月无漪所指的那条狭窄通道。
红苓在一旁帮忙推动,月无漪则手持盲杖,坐在石橇上,持续以因果感应为云疏修正方向,避开那些“线”上缠绕着明显危险或混乱气息的区域。
通道内更加昏暗,崎岖难行。脚下是粗糙的礁石地面,布满了碎屑和深浅不一的坑洞。两侧的骸骨墙壁高耸逼仄,孔洞中透出的微光映照着他们缓慢前行的身影,拉出扭曲怪诞的影子。空气中那股陈旧腥味更加浓郁,偶尔还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仿佛岩石摩擦或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星曦在前方忽快忽慢地飞行,时不时停顿一下,发出轻微的警示鸣叫,指引云疏避开地面上突然出现的、深不见底的裂缝,或者墙壁上那些散发出诡异吸力或腐蚀性气息的孔洞。
行进速度极其缓慢。云疏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伤势被牵动,识海隐隐作痛。红苓和月无漪的状态也很差,全靠意志支撑。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了多少个弯,穿过了多少条岔路。
终于,在星曦发出一声略显急促的鸣叫,指向一处被几块巨大礁石几乎完全封死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时,月无漪也同时开口:“到了……‘闭环’的‘入口’,就在那后面。因果线……在那里几乎断绝。”
云松精神一振,仔细观察那缝隙。缝隙边缘的礁石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巨力强行掰开后又缓慢愈合的扭曲形态。缝隙内部幽深黑暗,连星曦的光芒照进去都仿佛被吞噬了大半。
他先让星曦飞进去探查。片刻后,星曦返回,传递回“内部空间较大,无明显危险生命反应,但有微弱古老禁制残留”的意念。
“我先过去看看。”云疏示意红苓和月无漪稍等,自己侧身挤过那道狭窄缝隙。
缝隙后,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约莫十丈见方的天然洞窟,洞顶由几根粗大的、弯曲的“肋骨”状礁石交叉支撑,呈现出穹窿状。洞窟四壁同样是暗沉的骸骨材质,但相对平整,上面残留着一些模糊的、非人工刻画的天然纹路,如同巨兽体内的某种结构。
洞窟中央,地面微微下凹,形成一个天然的“池”状区域,里面积聚着一小潭粘稠的、散发着微弱银蓝色荧光的液体,不知是何物。池边,散落着几块相对光滑、似乎曾被用作“坐榻”的礁石。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洞窟最深处的岩壁上,镶嵌着一副……相对完整的、缩小了无数倍的、某种生物的半身骨骼化石。那骨骼通体晶莹,呈现出暗金色,似龙非龙,似禽非禽,头骨低垂,仿佛在凝视着地面。骨骼化石周围,岩壁上隐约可见早已失效、但残痕依旧玄奥的封印符文痕迹。
整个洞窟内,弥漫着一股极为浓郁的“遮蔽”与“沉寂”气息。云疏手背上的星图印记,在这里的活跃度明显降低,连体内混沌碎片的波动都似乎被抚平了许多。那种被系统“标记”的隐约不适感,在这里几乎完全感觉不到了!
果然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这副暗金骨骼化石生前的主人,恐怕极其强大,其埋骨之地自发形成的力场,加上可能曾有过的封印禁制残留,共同构成了这个天然的“屏蔽领域”。
云疏退回缝隙,将情况告知红苓和月无漪。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载着石破岳和墨千机的石橇,一点一点拖拽、搬运进了这处洞窟之中。
当所有人都进入洞窟,那狭窄缝隙外嘈杂混乱的能量流动与微弱声响,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洞窟内陷入一种令人心安的、深沉的静谧。
众人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瘫倒在冰冷但坚实的地面上,连检查环境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疏靠坐在一块光滑的礁石旁,看着中央那潭散发着荧光的液体,又看了看深处那副暗金骨骼化石,最后目光扫过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同伴们,心中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
历经归墟险死还生,遭遇“钦天使”绝命追杀,穿行空间夹缝,最终抵达这骸渊星礁的遗骸巢穴……
他们活下来了。
并且,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足以屏蔽系统常规探查的“安全屋”。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恢复、消化、以及……为未来的“战争”,积蓄第一份力量。
他缓缓闭上眼睛,运转起太初星髓诀,开始尝试吸收洞窟内那虽然稀薄、却相对纯净平和的能量,缓慢修复己身。
星曦飞到他膝上,也蜷缩起来,吸收着此地那奇异的、与星空略有不同却同源的能量,恢复光辉。
洞窟内,只有众人悠长而疲惫的呼吸声,以及那潭荧光液体表面偶尔泛起的、极其微弱的涟漪。
骸渊星礁深处,这个被遗忘的遗骸巢穴,迎来了它伤痕累累的新主人。
而属于“变数”的休整与蛰伏,就此开始。
风暴眼内,亦有片刻宁静。但这宁静之下,是为下一场更猛烈风暴所做的、无声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