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三个女人的清晨
晨光刺痛了眼睛。
陈默醒来时,酒店房间里的阳光已经爬满了半张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上午九点十七分。秦羽涵离开已经三个多小时了,房间里还残留着她那混合着雪松与琥珀的香水味,和被子上淡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手机在枕边震动。不是电话,是连续不断的消息提示音。
他伸手摸过来,屏幕上的未读消息像排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第一条来自苏晴雪,时间是早上七点:「陈默,我们分手吧。」
短短七个字,没有标点,没有表情,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切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第二条来自曾晴,八点十分:「今天产检,医生说是男孩。你想好名字了吗?」
男孩。一个儿子。陈默盯着那两个字,感到一种奇怪的眩晕——他要有一个儿子了,一个会叫他爸爸的小生命,而他甚至还没准备好做一个父亲。
第三条是工作群的,八点半开始就没停过,都在讨论今天下午的马云视察准备会。周总@了他三次:「陈总,十点前到公司,别迟到。」
第四条是林小雅,发在凌晨三点——她那边应该是晚上八点:「陈默哥哥,我登机了。英国见?算了,还是别见了。保重。」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但在陈默眼里,那个笑脸像哭脸。
第五条……第五条是秦羽涵,刚刚发来的:「画廊地址发你了。今晚七点,别带工作来。」
陈默把手机扔在床上,双手捂住脸。手掌的温度和皮肤接触,却驱散不了心底泛起的寒意。
分手。男孩。视察。保重。画廊。
五个消息,五个女人,五种人生。而他像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迷路者,每一条路都有人招手,每一条路他都走过一程,现在却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阳光完全笼罩了整张床,直到手机因为新消息再次震动。
这次是母亲:「默默,晴雪早上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分手了。怎么回事?」
陈默盯着那条消息,感到喉咙发紧。他该怎么解释?说他这三个月在东莞和副市长千金同居?说他又和前女友秦羽涵上了床?说他让另一个女人怀了孩子却还没想好怎么负责?
最后他只回:「是我的问题。我对不起她。」
母亲很快回过来:「感情的事妈不好多说。但你记住,做人要坦荡。坦荡了,心里才踏实。」
坦荡。陈默苦笑。他这辈子最缺的就是坦荡。
他爬起来,走进浴室。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锁骨处有一小块暗红色的吻痕——秦羽涵留下的。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洗脸,但洗不掉疲惫,也洗不掉印记。
十点整,陈默推开阿里巴巴华南区办公室的门。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周总坐在主位,脸色不太好。看见陈默进来,他抬手看了看表,没说话,但眼神里的不满明明白白。
“开始吧。”周总敲了敲桌子。
会议是关于明天马云视察的准备工作。市场部、运营部、技术部、公关部轮番汇报,ppt一页页翻过,数据、图表、方案、预案。陈默坐在那里,听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词汇——GmV、用户增长、市场份额、竞争壁垒——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遥远。
他在想苏晴雪。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哭?还是在收拾他的东西准备扔出去?想她发那条分手消息时是什么表情。是冷静地打完字按下发送,还是颤抖着手哭红了眼睛?
“陈总?”周总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的意见呢?”
陈默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清了清嗓子:“方案很全面,我没什么补充的。按计划执行就好。”
会议在十一点半结束。周总让陈默留下。
“你状态不对。”门关上后,周总直接说,“昨天刚从杭州回来,今天开会就心不在焉。怎么了?家里有事?”
“有点私事。”陈默说。
“我不管你有什么私事。”周总点了支烟,“明天马老师来,你必须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是你上任后第一次见大老板,表现好了,前途无量;搞砸了,你之前所有的成绩都白费。”
“我明白。”
“你最好真的明白。”周总吐出一口烟,“陈默,我知道你在东莞这三个月不容易。林副市长那边的关系,你处理得很好。但记住,商业世界很现实——今天你有价值,大家捧着你;明天你没价值,踩你的人多得是。”
他顿了顿:“那个林小姐去英国了?”
“嗯。”
“也好。”周总弹了弹烟灰,“关系用完了,就该保持距离。太近了容易出事。”
陈默没说话。他看着周总那张精明世故的脸,突然觉得恶心——恶心这种把感情当工具的态度,恶心这种理所当然的算计,更恶心自己居然也成了其中一员。
“下午你再过一遍流程,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周总站起身,“明天七点,公司集合。别迟到。”
走出会议室时,陈默的手机又震了。是曾晴发来的b超照片,黑白影像里那个小小的人形比上次清晰了很多,能看见轮廓,能看见蜷缩的姿势。
「医生说很健康,六斤左右。」曾晴写道,「你想看看他吗?」
陈默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回复:「想。下次产检我陪你去。」
曾晴没再回。
下午三点,陈默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二十九楼的高度,可以看见半个东莞。这座城市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街道上车流缓慢,像一条条疲惫的河流。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刚来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下午,也是这样的高度,他看着这座城市,心里充满了征服的欲望——要在这里打下阿里的疆土,要证明自己,要爬得更高。
现在他做到了。市场份额做到了,团队建起来了,老板的赏识有了,前途一片光明。
可为什么,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以为是工作消息,掏出来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陈默,我是晴雪的妈妈。我们能见一面吗?」
陈默的手抖了一下。苏晴雪的母亲,那个一直对他很好的阿姨,那个在他和苏晴雪刚恋爱时热情招待他、在他事业低谷时安慰他、在他和晴雪订婚时笑着流泪的阿姨。
他几乎能想象她此刻的表情——失望,心痛,还有为女儿不平的愤怒。
「阿姨,您在哪里?我去见您。」他回复。
「我在东莞,晴雪这里。她今天搬来和我住了。」
陈默愣住。苏晴雪来东莞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地址发我,我马上过去。」
二十分钟后,陈默站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这是苏晴雪小姨的房子,她小姨一家出国了,房子空着。陈默抬头看了看四楼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楼梯。
开门的是苏母。三个月不见,她看起来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白了不少。看见陈默,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迎他进门,只是侧了侧身:“进来吧。”
屋子很小,两室一厅,家具简单。苏晴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门,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
“阿姨,晴雪。”陈默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坐吧。”苏母指了指餐桌旁的椅子,“晴雪,你回房间去,我和陈默聊聊。”
苏晴雪站起来,还是没有看陈默,径直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陈默在椅子上坐下。苏母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两人沉默了很久,房间里只有老式空调的嗡嗡声。
“陈默,”苏母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和晴雪的事,她都跟我说了。”
陈默低下头。
“我不是来骂你的。”苏母说,“感情的事,外人说不清对错。但我作为晴雪的母亲,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默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怎么想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和那个林小姐的事,晴雪都知道了。”苏母继续说,“她说你在东莞三个月,和那个女孩同居。陈默,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个怀孕的前女友呢?也是真的?”
“是真的。”
苏母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陈默,阿姨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你努力,上进,对晴雪也好。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啊,你每天接她下班,周末带她去吃好吃的,她生病了你整夜守着……”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就把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了呢?”
陈默感到眼眶发热。他想说对不起,想说都是他的错,想说他还爱晴雪。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说出口的每个字,都会显得虚伪。
“晴雪今天早上跟我来东莞,是来收拾东西的。”苏母擦了擦眼睛,“你们那个家,她不打算回去了。你的东西她整理好了,放在客厅,你有空去拿。”
她顿了顿:“陈默,阿姨最后问你一句——你对晴雪,还有感情吗?”
陈默抬起头。卧室的门紧闭着,但他能想象苏晴雪在里面,可能坐在床边,可能站在窗前,可能也在等这个答案。
“有。”他说,声音嘶哑,“但我配不上她。”
苏母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失望,有理解,有无奈,还有很多陈默读不懂的情绪。
“感情的事,没有配不配得上。”她轻声说,“只有想不想在一起。陈默,如果你还想和晴雪在一起,就去挽回。如果你不想,就彻底放手,别耽误她。”
她站起身:“你走吧。晴雪现在不想见你。”
陈默也站起来。他走到卧室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推开。
“晴雪,”他对着门说,“对不起。”
门里没有回应。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苏母叫住他:“陈默。”
他回头。
“人这一辈子,会走错很多路。”苏母说,“但重要的不是错得多远,是能不能回头。你还年轻,还来得及。”
陈默点点头,推门出去。
楼梯间很暗,只有声控灯发出昏黄的光。他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秦羽涵:「晚上记得来。穿正式点,今晚有重要客人。」
陈默看着那条消息,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回复,不想思考,不想做任何决定。
他坐进车里,没有发动,只是趴在方向盘上。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把车内晒得闷热。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真皮方向盘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也是这么热。他和苏晴雪刚毕业,租的房子没有空调,两人就坐在凉席上吃西瓜。她喂他一块,他喂她一块,西瓜汁滴在衣服上也不在乎。她说“以后我们买个大房子,装最好的空调”,他说“好,我还要给你买个大冰箱,里面全放你爱吃的”。
那时他们很穷,但很快乐。因为他们有彼此,有未来,有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勇气。
现在他有了大房子——虽然不是自己的,有了好车——虽然是林小雅的,有了高薪的工作,有了被人尊敬的地位。
但他失去了她。
失去了那个在西瓜汁弄脏衣服时笑得眼睛弯弯的女孩。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工作消息,关于明天视察的最终流程确认。
陈默发动车子,驶向公司。
窗外的东莞在烈日下沉默着,像一座巨大的、没有感情的机器。而他,是这机器里的一个齿轮,必须不停地转动,不能停,不能错,不能有感情。
晚上七点,陈默准时出现在秦羽涵的画廊。
画廊在老城区的一栋百年骑楼里,保留了原来的砖墙和木梁,但内部装修得很现代。白色墙面,水泥地面,射灯精准地打在每一幅作品上。今晚是私人预展,来的都是艺术圈和收藏界的人,男士西装革履,女士裙裾飘飘,空气中飘荡着香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秦羽涵看见他,微笑着走过来。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露肩长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锁骨。脖子上戴了条细细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你来了。”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来,给你介绍几个人。”
那晚陈默见了很多人——美术馆馆长、艺术评论家、收藏家、企业家。每个人都对他客气有加,不仅因为他是秦羽涵的男伴,更因为他是阿里巴巴的华南大区总经理。这个身份在商业社会里,比任何艺术品都有价值。
秦羽涵一直陪在他身边,时而介绍作品,时而与人寒暄,时而在他耳边低语,告诉他某个人的背景和喜好。她游刃有余,像一条在人群中优雅穿梭的鱼。
“累吗?”中场休息时,秦羽涵递给他一杯香槟。
“有点。”陈默接过,但没有喝。
“习惯就好。”秦羽涵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不远处的人群,“艺术圈和商业圈没什么不同,都是名利场。只不过一个谈钱,一个谈美。”
“你喜欢这样?”
“谈不上喜欢。”秦羽涵喝了口酒,“但这是我选择的生活。陈默,人总要选一种方式活着。你选了你的,我选了我的。”
她转过头看他:“但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选的是同一种方式,会不会更轻松?”
陈默没说话。他看着秦羽涵在灯光下精致的侧脸,突然想起苏晴雪素颜的样子,想起林小雅刚睡醒时迷迷糊糊的样子,想起曾晴摸着肚子时温柔的样子。
四个女人,四种美,四种人生。
而他,像个贪婪的孩子,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预展在十点结束。客人们陆续离开,画廊里只剩下工作人员在收拾。
秦羽涵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走回陈默身边:“走吧,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粥铺,开了几十年,深夜还营业。秦羽涵点了两碗生滚鱼片粥,一碟油条,一碟青菜。
“这是我小时候常来的店。”秦羽涵说,“我爸以前常带我来。后来他去世了,我就自己来。”
陈默有些意外。秦羽涵很少提自己的事。
“你爸……”
“肝癌,五年了。”秦羽涵说得平静,“他走的时候很痛苦,所以我觉得,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想要什么就去拿,想爱谁就去爱,别等,别犹豫。”
她夹了根油条,泡进粥里:“陈默,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陈默摇头。
“因为你像我爸。”秦羽涵笑了,“不是长相,是那种……拼命想证明自己的劲头。我爸也是白手起家,从摆地摊开始,做到有自己的工厂。他总说,人这辈子,不能白活。”
她顿了顿:“但他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羽涵,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和你。光顾着赚钱,没好好陪你们。”
粥上来了,热气腾腾。秦羽涵舀了一勺,吹了吹:“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像他那样。我要活得痛快,爱得痛快,死的时候不留遗憾。”
陈默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在热气中有些模糊,但眼神清晰而坚定。
“那你现在痛快吗?”他问。
秦羽涵想了想:“大部分时候是。但偶尔……偶尔也会觉得空。就像现在,画廊开起来了,预展很成功,所有人都恭喜我。但回到空荡荡的家,还是会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陈默:“你懂那种感觉吗?”
陈默懂。太懂了。那种站在高处却觉得冷的孤独,那种拥有一切却依然空虚的恐慌,那种在人群中微笑却在心里哭泣的分裂。
他们都懂。因为他们是同类。
吃完粥已经十一点多。秦羽涵没有让陈默送,自己打了辆车。临上车前,她回头说:“陈默,明天马云来视察,加油。”
然后她上车,离开。
陈默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中。
手机震动,是曾晴发来的消息:「今天感觉到他在肚子里打嗝了,很可爱。」
后面跟着一段小视频,是曾晴的肚子,能看到轻微的、规律的起伏。
陈默看了三遍,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风吹过,带着夏日的热气和远处大排档的烟火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东莞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被城市灯火染红的云层。
明天马云要来视察。
后天要去陪曾晴产检。
大后天……大后天要做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即使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即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即使每次呼吸都带着愧疚和疲惫。
他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停下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拦了辆车,报出酒店地址。
车窗外的东莞灯火通明,像一座永不打烊的游乐场。
而他,是那个玩累了却找不到出口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