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昌听到这话,眼中那仅存的一丝期盼,轰然引爆。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动作幅度太大,身下的木椅被带得向后一滑,与地面摩擦发出“嘎吱”一声尖叫。
“有思路了?”
他的声音发颤,自己都没察觉到。
他向前抢上一步,几乎要撞到王志诚的脸上。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也全是火烧火燎的急切。
“王同志,你……你是不是真的有办法了?”
“快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张德昌的喘息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粗重得吓人。
他太需要一个答案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快要熄灭的火星,也足以让他豁出一切。
王志诚却没动,甚至没抬头。
他端起搪瓷缸子,轻轻吹开水面上翻滚的茶叶末。
“张厂长,别急。”
他喝了一口茶,浓烈的苦涩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现在说,为时过早。”
“我需要先验证我的一个想法。”
“而且,这个办法,可能有些……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
张德昌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他一把按住王志诚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因为激动而失控,捏得王志诚的肩胛骨生疼。
“离经叛道怕什么!”
“只要能解决问题,你就是要我把这奉天兵工厂拆了重建,我张德昌眼都不眨一下!”
“王同志,你就给我透个底,到底是什么法子,能让咱们不被这该死的黄铜卡住脖子?!”
看着他这副几近癫狂的模样,王志诚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
搪瓷缸子的底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张德昌的心上。
“其实很简单。”
王志诚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德昌那灼人的视线。
“既然黄铜不够用,那我们就换个东西来造子弹。”
张德昌整个人都僵住了。
“换个东西?换什么?”
他的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一时间卡壳了。
“这子弹壳,不一直都是黄铜的吗?这玩意儿也能换?”
王志诚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谁说不能换。”
“我们可以用钢来做弹壳。”
“钢?”
张德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刚刚燃起的光,顷刻间黯淡下去。
“王同志,你可别开玩笑!用钢做弹壳?那玩意儿硬、脆、爱生锈!抽壳能把枪膛磨坏,搞不好还会炸膛!”
“这都是老前辈们试过,走不通的死路!”
他脸上的失望,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说的,不是纯钢。”
王志诚一字一句,吐出了那个关键的名词。
“是,覆铜钢。”
“覆……铜……钢?”
张德昌咀嚼着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满脸都是茫然。
王志诚伸出一根手指,在沾了茶水的桌面上,画了一个同心圆。
“简单理解,就是在钢做的弹壳外面,包上一层薄薄的铜。”
“弹壳的主体,用我们国家遍地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的钢材,彻底解决原料问题。”
“外面那层铜,虽然薄,但足够保证润滑、密闭、不伤枪膛。最终的使用效果,和纯黄铜弹壳,几乎没有差别。”
王志诚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技术的冷峻。
每一个字,都让张德昌的心跳漏掉一拍。
“这……这他妈的……真的行?”
张德昌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嗓子干得冒火。
王志诚决定再加一把火。
“我给您算一笔账。”
“一枚纯黄铜弹壳,重约4克,全是黄铜。”
“换成覆铜钢,主体是钢,我们只需要在表面镀上一层比纸还薄的铜。”
“您算算,这能省下多少黄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
“我粗略估算,单材料成本,至少能砍掉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
张德昌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扶着桌子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成本降低百分之七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同样的钱,能造出三倍、甚至四倍的子弹!
意味着产能将彻底解放!
意味着再也不用看苏联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因为等不来一船破铜而全厂停工!
这个前景太过诱人,诱人到让他感觉不真实。
他死死盯着王志诚,试图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吹牛或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王志诚的表情平静如水,眼神里只有属于技术人员的、纯粹的自信。
张德昌的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脸颊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涨得通红。
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绕着桌子来回踱步,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突然,他猛地停下,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
“干了!”
“王同志,我他娘的没听过什么覆铜钢,但我信你这个人!”
他的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决绝光芒。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得给我把东西弄出来!”
“你亲手做,做出一批覆铜钢的子弹!只要它能打响,能顺利退壳,不伤枪,剩下的所有事,都交给我!”
张德昌的胸膛剧烈起伏。
“你需要什么,人、机器、材料,整个奉天兵工厂,你随便用!”
“我张德昌今天给你立军令状,谁敢不配合,我扒了他的皮!”
这番话,砸在地上都能弹起来。
王志诚站起身,嘴角微微上扬,一切尽在掌握。
“好。”
“那就请张厂长,现在就带我去冶炼部。”
“我需要钢材和少量黄铜。”
“今天,我就要把样品给您造出来!”
“好!走!”
张德昌一秒钟都等不了,大步流星地拽开办公室的门,亲自领着王志诚,向厂区深处走去。
巨大的厂房内,机器的轰鸣声汇成一片钢铁的交响。
空气里,机油和灼热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浓烈得呛人。
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挥汗如雨,看到厂长亲自领着一个穿着干净衣服的年轻人走过,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这就是冶炼部。”
张德昌指着一个热浪翻滚的巨大车间。
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的眉毛点燃。
巨大的熔炼炉发出沉闷的咆哮,通红的钢水在炉内翻滚,火星四溅。
王志诚面不改色,径直走了进去。
他直接找到冶炼部的负责人,言简意赅地要了一批刚出炉的优质钢材和一小块黄铜锭。
负责人满腹狐疑,但看见厂长黑着脸在后面压阵,一个字都没敢多问,立刻调配了最好的材料。
拿到材料,王志诚马不停蹄,直奔模具车间。
“开一套新弹壳模具。”
王志诚拿出纸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飞快地画出了覆铜钢弹壳的冲压模具图。
线条精准,数据详尽,公差标注得清清楚楚。
围观的老师傅们全都看傻了。
这图纸,画得比厂里总工程师的还要专业,还要标准!
“按图纸做,要快。”王志诚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接下来的时间,王志诚仿佛化身一台精密机器。
开模,调试冲压机,送入钢条。
“哐当!”
“哐当!”
伴随着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巨响,一个个银白色的钢制弹壳雏形,从机器中不断弹出。
工人们围在一旁,对着那些钢壳指指点点,满脸不解。
“这铁疙瘩真能行?”
“别回头把枪给炸了。”
王志诚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神情专注,拿起卡尺,仔细检查着每一个钢壳的尺寸。
钢壳完成,他立刻转战电镀车间。
一股刺鼻的酸味,熏得人眼泪直流。
王志诚亲自调配电镀液,将黄铜锭融化作为阳极。
然后,他将一排排光洁的钢壳挂上阴极,缓缓沉入冒着细密气泡的电镀液中。
推上电闸。
微弱的电流无声地在液体中穿梭。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悄然发生。
黄铜阳极上的铜离子,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争先恐后地奔向钢壳,均匀地、致密地附着在它们的表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张德昌更是死死盯着电镀槽,连呼吸都忘了。
终于,王志诚切断了电源。
他从槽中,缓缓提起了一整挂弹壳。
当那挂弹壳完全脱离液面,暴露在众人眼前时——
整个车间,瞬间死寂。
原本银白色的钢壳,已然脱胎换骨。
它们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均匀的黄澄澄的色泽。
在车间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独属于金属的,迷人而致命的光芒。
如果不拿在手里掂量重量,单凭肉眼,谁也无法将它和纯黄铜制造的弹壳区分开来。
“我的老天爷……”一个老师傅发出了梦呓般的惊叹。
张德昌一个箭步冲上前,从挂架上取下一枚尚有余温的弹壳。
他放在掌心,用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感受着那无比光滑的表面。
然后,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真正的黄铜弹壳,放在一起。
颜色,一模一样。
光泽,一模一样。
“成功了……”
张德昌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两个字。
“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