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墨痕、棋谱与窗外的“听棋人”
晨曦微露，空气中残留着夜雨后的湿润，与泥土、草木蒸腾起的清新气息混合，竟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类似陈年纸张与松烟混合的墨香。这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更浓郁的晨间气息中，几乎难以分辨，但叶小杰那恢复中的嗅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
他缓缓睁开眼，循着那丝微弱的墨香，看向门口。赵氏正端着一个粗陶小碟进来，碟中并非往日的药粥，而是盛着浅浅一层浓黑如漆、散发着清苦与微焦气息的液体——是墨汁。旁边还放着一小截用秃的旧毛笔，笔头用清水泡开，勉强保持着形状。
“小杰，孙爷爷今日一早就去镇上了，说是拜访个老友，傍晚才回。”赵氏将墨碟和毛笔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解释道，“他临走交代，让你今日换换脑子，不喝那苦药汤了。这是他珍藏的一点‘松烟墨’，化开了，让你……‘玩’墨。”
玩墨？叶小杰一愣。他看着那碟浓黑的墨汁，又看看那支秃笔，不明所以。
赵氏笑了笑，从怀里又掏出一小叠裁剪整齐、但纸质粗糙发黄的毛边纸，放在墨碟旁。“孙爷爷说，你手指既能动些，沙盘也划了，泥丸也捏了，不妨试试这‘软笔’。不必写字，就用笔尖蘸了墨，在这纸上，随便点、划、涂、抹，感受墨的浓淡、笔的软硬、纸的吸墨。他说，这叫‘养手、养眼、养心’，还能帮你活动手腕，与沙盘练指是两码事。”
叶小杰心中恍然，旋即涌起一阵新奇与暖意。孙老头为他恢复，真是费尽了心思，各种方法层出不穷。玩墨？这倒真是前所未有。他看向那碟墨，墨色沉静，光泽内敛，带着一股岁月沉淀的、与松木年轮、石纹拓片截然不同的、属于文化的、内敛的“文气”。
他没有犹豫，示意赵氏帮忙调整姿势，让他右手便于够到小几。赵氏将毛笔蘸饱了墨，滤掉多余的墨汁，然后小心地将笔杆塞进叶小杰勉强能做出握持动作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之间，并用手轻轻托住他的手背，帮他稳住。
笔杆入手，触感微凉圆润，带着人手长期摩挲后的温润包浆。笔头的兽毫柔软而有弹性，与他这些日子接触的茅草、麻绳、沙土、泥丸都不同。他尝试着，轻轻将笔尖落在毛边纸上。
一点浓黑的墨迹，瞬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边缘毛茸茸的圆点。墨色迅速被纸张吸收，向四周微微扩散。他抬起笔，纸上便留下了一个饱满、湿润、带着细微毛刺的黑色印记。
这感觉，与沙盘划痕的干燥阻涩、泥丸捏塑的黏腻可塑、乃至手指触摸石纹木纹的坚硬质感，都完全不同。墨是流动的、浸润的、能瞬间留下清晰持久痕迹的。笔是柔软的、有弹性的、能将细微的手腕力道变化传递到笔尖的。纸是吸附的、承载的、能让墨迹固定并呈现其渗透与扩散特性的。
他再次落笔，尝试着，用极轻微的力量，控制着手腕，带动笔尖，在纸上缓缓向右划去。
一道起始浓重、中段因他手腕不稳而颤抖断续、末端因提笔而变细的、歪歪扭扭的墨线，出现在纸上。线条丑陋，但墨色变化、笔锋（如果能称得上的话）的起止、以及那无法掩饰的颤抖，都清晰地记录下了他此刻的控制水平。
他没有气馁，反而觉得有趣。他尝试着点更多的点，划更长的线，甚至胡乱地涂了几个墨团。每一次落笔，墨的浓淡、笔的提按、手腕的细微动作，都会在纸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痕迹。渐渐地，他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能稍微控制线条的走向和起止的顿挫了。
就在这时，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响起，似乎对这“玩墨”之举颇为赞许：
【叮！触发情景任务（文化\/操作）：‘初探墨韵’。】
【要求：使用毛笔与墨汁，在纸上进行至少三种不同的基础笔触尝试：1. 稳定的‘点’（如：浓墨圆点、淡墨散点）；2. 连贯的‘横线’（尽量保持平直）；3. 有起止的‘竖线’（尝试藏锋与回锋的感觉）。每种尝试至少五次。】
【奖励：手腕灵活性+2%，对‘软笔’控制力的初步感知，对墨色浓淡与纸张特性的敏感性提升，文化素养（书法体验向）积累。备注：墨分五色，笔有八法。从最笨拙的点与线开始，感受这黑与白、柔与纸之间的古老对话。】
叶小杰欣然接受，在赵氏的协助下，开始“认真”地玩墨。他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腕，尝试点出大小一致、墨色均匀的点，但往往力不从心，点出的墨点深浅不一，形状各异。划横线时，他努力回想沙盘上练习的平稳，但柔软的笔尖和吸墨的纸张带来完全不同的反馈，线条依旧歪斜，但似乎比最初的胡乱涂抹多了那么一丝“意图”。竖线最难，起笔时他想模仿拓片上“藏锋”的感觉，结果往往是一团墨渍；收笔时想“回锋”，却常常带出一个难看的“老鼠尾巴”。
但他乐此不疲，沉浸在墨、笔、纸这三者构成的、全新的触觉与视觉体验中。当他完成所有尝试，纸上已布满了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墨迹，如同稚童最初的涂鸦。但他看着这些痕迹，却仿佛能“读”到自己手腕每一次细微的发力与调整。
奖励的清凉感带来手腕的放松与对“软笔”控制更清晰的体悟。他感觉，自己对“力”的运用，似乎又多了一个维度的理解。
午后，阳光西斜。叶小杰正闭目养神，回味着“玩墨”的感觉，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拘谨、但又努力显得从容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陌生的、温和而略带苍老的男子声音：“赵家娘子在吗？老朽路过此地，听闻贵村前些时日遭了灾，特来探访，不知可否讨碗水喝？”
叶小杰心中一动，睁开眼。赵氏应声出去，很快便带着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戴方巾、面容清癯、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身形瘦高，背着一个简单的书篓，手里拿着一卷书，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止间自有一股沉稳从容、目光清亮有神的气度，不似寻常行脚之人。
“老先生请坐。家里简陋，让您见笑了。”赵氏搬来一个木凳，又倒了碗清水。老者道谢坐下，目光自然地扫过屋内，在叶小杰身上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和。
“这位小兄弟是……”老者看向赵氏。
“是我家小杰，前些日子受了伤，正在将养。”赵氏忙道。
老者点点头，没有多问，目光却落在了叶小杰枕边那卷展开的《千字文》竹简，以及小几上那叠墨迹未干的毛边纸上。他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难以解读的光芒。
“老朽姓文，单名一个‘砚’字，是个游学的书生。”老者自报家门，语气平和，“途经贵地，见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本想稍作停留，采风问俗。却不料前日听闻村中曾遭变故，心中挂念，特来看看。见小兄弟虽卧病榻，却不忘读书习字，倒是难得。”他指了指那竹简和毛边纸。
叶小杰无法说话，只是眨了眨眼。赵氏代答道：“文先生过奖了，小杰只是躺着无聊，孙爷爷让他看看书，胡乱划几笔，打发时间罢了。”
文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放下水碗，似乎不经意地从书篓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里面竟是一副小巧玲珑、以石子为子、木板为盘的简易围棋，只是棋子并非标准的黑白，而是用深色与浅色的河滩卵石磨制而成，大小不一，却别有一番天然意趣。
“老朽独行无聊，随身带着这副石棋，偶尔自弈一局，聊以解闷。”文砚将棋盘放在小几空处，那棋盘线条古朴，似乎也有些年头了。“方才进村时，见几个孩童在晒谷场边玩耍，其中一童手持一片带刻痕的石板，似在琢磨什么古谱残局，颇为专注。老朽一时兴起，上前观之，那刻痕虽陋，竟暗合古谱‘金井栏’一式之变，令老朽惊讶不已。不知那孩童是跟何人所学？”
赵氏闻言，看了一眼叶小杰，答道：“那是虎子，他前些日子在后山捡了块破石板，自己瞎琢磨着玩呢，哪懂什么古谱。”
“哦？自己琢磨？”文砚捻须，眼中兴趣更浓，“能对那残局产生兴趣，已是难得。老朽见那刻痕虽简，方位、子力布置却颇有法度，绝非胡乱刻画。不知那石板，可否借老朽一观？”
赵氏看向叶小杰，叶小杰轻轻眨了眨眼。赵氏便道：“虎子那孩子顽皮，石板玩过就不知丢哪儿了。文先生若是感兴趣，等他回来，我让他找找看。”
“有劳娘子。”文砚拱手，目光再次扫过叶小杰，然后，他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叶小杰说：“棋道如兵道，亦如阵道。小小棋盘，纵横十九，却可演绎天地生杀、宇宙玄机。观棋如观人，落子见心性。那孩童能对古谱残局生出感应，无论是否自知，其心性中必有灵慧暗藏，只是未经雕琢罢了。”
说着，他竟拈起一枚深色石棋子，轻轻落在棋盘“天元”之位。然后，又拈起一枚浅色石子，落在“小目”。动作舒缓自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美感，仿佛不是在下棋，而是在进行某种优雅的仪式。
叶小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他虽然不懂围棋，但那棋子落盘时轻微的“嗒”声，与文砚从容的气度、棋盘上简洁却充满张力的开局，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他隐约感觉到，这与自己用豆子、泥丸摆放“阵图”，似乎有某种神似而形异的关联。都是在一定规则下，于有限空间内，进行“子”的布置与“势”的争夺。
文砚落下几子，便不再继续，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等待。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虫鸣。
良久，文砚才轻轻叹息一声，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木匣，仿佛刚才那简单的几步，已耗去了他不少心神。“老了，精神不济，让娘子和小兄弟见笑了。”他收起棋具，重新背好书篓，起身告辞，“多谢娘子的水。老朽还需在村中盘桓两日，若那石板找到，还望告知一声。”
赵氏连忙应下，将文砚送出院门。
叶小杰躺在炕上，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这位突然出现的“文砚”先生，谈吐气度皆非凡俗，对一块孩童玩耍的石板古谱竟如此上心……他真的是偶然路过的游学书生吗？他提到“棋道如兵道，亦如阵道”，是随口感慨，还是意有所指？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总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叶小杰心中升起一丝警觉，但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兴奋与期待。这位“文先生”，或许能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棋”道，乃至更广阔天地的大门？至少，他那手优雅的落子，和关于“棋道阵道”的说法，已深深印在了叶小杰脑海中。
他看向小几上那副已被收起的简易石棋，又看了看自己枕边的《千字文》和墨迹未干的毛边纸。
墨痕，棋谱，古刻，石纹，日影，经纬……
“文”气，“棋”理，“阵”道……
这一切，似乎正以一种他尚未完全明了的方式，悄然汇聚、交织。
窗外的阳光，将文砚方才坐过的木凳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炕席上，与昨日观察的光影轨迹，微妙地重叠。
叶小杰缓缓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薄被上，轻轻划着横竖相交的直线。
仿佛在复盘刚才文砚落在“天元”和“小目”的那两枚棋子。
也仿佛，在为他心中那幅越来越复杂的、融合了“文、棋、阵、纹、时、空”的蓝图，增添新的、模糊的——
落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