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血，是淤塞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桨、碎木和几具肿胀发白的尸首，在临清闸口打着绝望的旋涡。十数艘巨大的漕船，如同被斩断脊梁的巨龙，歪斜着沉没在狭窄的河道中央。船体被粗暴地凿开巨大的窟窿，河水贪婪地灌入，只留下扭曲的桅杆和半截破碎的官旗，如同垂死巨兽伸向天空的残肢，诉说着昨夜那场疯狂的毁灭。白莲余孽在溃散前，用最后的疯狂，给大明命脉刻下了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河水漫过沉船，淤塞了河道，更淤塞了北运军粮、南输税银的帝国血管。
临清码头，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山东布政使铁铉，这位以刚直闻名的干吏，此刻须发戟张，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河道中那一片狼藉的沉船残骸。他脚下，是几具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漕丁尸体，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不甘。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淤泥的腐臭和浓烈的血腥味。
“大人…闸口水流湍急，暗流汹涌…沉船卡死在石缝里…这…这如何打捞？” 漕运千户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清淤的民夫…被水卷走了三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铁铉猛地一拳砸在码头湿冷的青石上，骨节瞬间崩裂，鲜血混着泥水流淌。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挖！给老子用人命填！也要把河道挖通！北疆将士在等粮！陛下在等捷报！运河…不能断！”
“用不着填人命。” 一个清越的声音，如同破开阴霾的冰泉，骤然在绝望的码头响起。苏婉儿与李逸排众而出。婉儿靛蓝劲装外罩着素色披风，肩头包扎的布条下隐隐透出血色，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着脊梁。她无视了铁铉惊愕的目光和周围官吏绝望的叹息，目光如电，扫过河中那如同巨兽骨架般的沉船残骸，最后落向岸边堆积如山的、黝黑坚韧的生橡胶块。
“取橡胶！熔胶！制气囊！要快！” 婉儿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格物院匠人如同被唤醒的工蚁，顶着凛冽的河风，扑向那堆黝黑的橡胶！巨大的铁锅在码头上架起，炉火熊熊！黝黑的生橡胶被投入滚烫的锅中，在高温下翻滚、熔融，散发出刺鼻的、如同硫磺混合着焦油般的独特气味！粘稠的胶液如同黑色的岩浆，在锅中“咕嘟”作响。
“气囊需韧！需密！需浮力千钧！” 婉儿的声音在炉火的轰鸣中异常清晰。她亲自指挥匠人，将熔融的橡胶注入特制的、巨大无比的球形模具！模具内壁，预先铺设了数层坚韧的麻布和细密的钢丝网！橡胶在模具中冷却、凝固！最终，一个个通体黝黑、坚韧无比、直径近丈的巨型橡胶气囊被取出！气囊表面布满细密的纹理，如同巨兽的皮肤，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下水！” 婉儿一声令下！
数十名精通水性的漕工，腰缠粗大的绳索，如同下饺般跃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他们奋力游向那些沉没的巨舰，将绳索牢牢系在沉船最坚固的龙骨或桅座之上！绳索的另一端，则连接着岸上那如同小山般的橡胶气囊！
“放气阀开！” “注水加压！” 指令接连不断！
气囊顶端的铜制阀门被旋开，巨大的漏斗插入！浑浊的运河水被水泵疯狂地注入气囊内部！随着河水涌入，巨大的气囊如同充气的巨兽内脏，在河面上缓缓膨胀、鼓起！黝黑的橡胶壁被撑得紧绷发亮，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加压！再加压！” 婉儿立于岸边临时搭建的指挥台，手中紧握磁石铜哨！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河水中那缓缓鼓胀的巨物，锁定着连接气囊与沉船的、绷得笔直、发出呻吟的绳索！
“嗡——！！！”
当气囊膨胀到极限，几乎要撑破橡胶壁的刹那！一股低沉而磅礴的磁力嗡鸣，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骤然从气囊内部爆发出来！那是气囊核心处，由强磁石与特殊合金构成的磁力增压装置被激活！强大的磁力瞬间约束住气囊内狂暴的水压，使其均匀分布，达到不可思议的浮力峰值！
“起——！” 婉儿手中的铜哨发出刺破云霄的尖啸！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翻身般的巨响！浑浊的运河水如同沸腾般炸开巨大的浪花！那艘被淤泥和石缝死死卡住的沉船巨舰，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继而化为狂喜的目光注视下，竟被那巨大的橡胶气囊硬生生从河底淤泥中“拔”了出来！庞大的船体裹挟着浑浊的泥浆、断裂的水草，如同被无形巨手托起的洪荒巨兽，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浮出水面！河水从船体破洞处瀑布般倾泻而下！阳光第一次照在它那布满青苔和藤壶的船壳上！
“神了！神了！”
“浮起来了！船浮起来了！”
岸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铁铉死死攥着流血的拳头，老泪纵横！漕工们跪在泥水里，朝着那浮起的巨舰和岸上靛蓝的身影疯狂叩首！
一艘！两艘！十艘！在巨型橡胶气囊不可思议的浮力下，在磁力增压装置的约束下，一艘艘沉没的巨舰被硬生生从运河的坟墓中拖拽出来！河道在清理，淤塞在疏通，帝国的血脉在重新搏动！
然而，运河的血脉刚刚疏通，溃兵的血却又将染红河道。白莲余孽并未死绝，其头目“鬼手”刘三，纠集数千残兵败将，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沿着运河东岸疯狂逃窜！他们烧杀抢掠，裹挟流民，更扬言要再次凿沉漕船，彻底断绝运河！
“拦住他们！绝不能让这群豺狼再近运河一步！” 铁铉目眦欲裂，刚刚疏通的喜悦瞬间被新的危机冲散！然而，官军主力尚在清剿各地残匪，仓促间能调集的，只有卫青留下协防的不足两千疲惫之师！如何阻挡数千亡命之徒？
“无需硬拼。” 婉儿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冰泉。她目光扫过运河东岸那片被溃兵选作必经之路的、芦苇丛生的泥泞滩涂，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鬼神惊惧的弧度。“布‘磁雷阵’！送佛母余孽…最后一程！”
夜色，如同墨汁，浸透了运河东岸的芦苇荡。寒风卷过枯黄的苇杆，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数千名白莲溃兵，如同惊弓之鸟，在头目“鬼手”刘三的驱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这片泥泞的死亡之地。他们身后，是官军隐约的火把和越来越近的追兵呐喊。
“快！过了这片苇荡，抢船！顺流出海！” 刘三的声音嘶哑，带着亡命徒的疯狂。他手中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腰刀，刀刃缺口处泛着暗红的光。
溃兵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踩倒一片片芦苇。恐惧、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没有人注意到，脚下那看似寻常的淤泥中，被浅浅掩埋着一个个黝黑、如同巨大陶罐般的物事。罐体由磁玉髓混合陶土烧制，表面粗糙，毫不起眼。罐口被油毡密封，只露出一根极其纤细、闪烁着幽蓝磷光的磁玉感应丝，如同毒蛇的信子，隐藏在倒伏的芦苇根部。
“噗嗤！”
一个溃兵脚下猛地一滑，沉重的军靴不偏不倚，正正踩断了一根纤细的磁玉丝！
“嗡——！！！”
一声低沉而狂暴的磁力嗡鸣，如同地狱之门洞开，骤然从淤泥深处爆发！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恐怖爆炸，毫无征兆地在溃兵群中猛烈炸响！巨大的火球瞬间吞噬了方圆数丈！炽热的气浪裹挟着无数碎裂的、如同蓝色流星般的磁玉陶片和更致命的——无数淬毒的、闪烁着幽蓝磷光的三棱铁蒺藜！如同暴雨梨花，无差别地射向四面八方！
“啊——！”
“我的腿——！”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淹没在爆炸的轰鸣中！被爆炸中心吞噬的溃兵瞬间化为焦炭！外围的溃兵被激射的铁蒺藜射穿身体，剧毒入体，发出绝望的哀嚎！更恐怖的是，爆炸的冲击波将那些淬毒的铁蒺藜狠狠抛向空中！
“嗡——！”
一股奇异的磁力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在弥漫的硝烟与尚未散尽的火光中扩散开来！只见那些被抛洒向空中的、闪烁着幽蓝磷光的铁蒺藜，在磁力波动的牵引下，并未随风飘散，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瞬间凝聚、排列！在火光与硝烟的映照下，赫然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由幽蓝磷光勾勒出的、触目惊心的狂草大字——
“降”！
血红的“降”字，如同天书，如同诅咒，赤裸裸地悬在芦苇荡的夜空！悬在那些被炸懵、被铁蒺藜射穿、在地上翻滚哀嚎的溃兵惊骇欲绝的瞳孔之中！如同来自幽冥的审判！
“降…降字…”
“天罚！是天罚啊——！”
“佛母…佛母抛弃我们了——！”
幸存的溃兵魂飞魄散，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朝着来路亡命逃窜！只留下燃烧的残骸、弥漫的硝烟、刺鼻的血腥与焦臭，以及空中那渐渐消散却已刻入灵魂的“降”字！
“降”字消散，硝烟未散。芦苇荡中，尸骸枕藉，哀嚎遍野。侥幸未死的溃兵，如同被抽去脊梁的癞皮狗，瘫软在泥泞里，瑟瑟发抖。官军的火把如同移动的星河，迅速合围。
“鬼手”刘三被两名锦衣卫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他浑身浴血，一条腿被炸断，露出森森白骨，仅靠另一条腿支撑着，被粗暴地拖拽到岸边。他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浆，却依旧死死盯着岸上那抹靛蓝的身影，眼中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与怨毒。
“妖…妖妇…”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佛母…佛母会回来的…她…会撕碎你们…撕碎这狗朝廷…呃！” 话音未落，一柄沉重的刀鞘狠狠砸在他嘴上，鲜血混着碎牙狂喷而出！他彻底瘫软下去，如同烂泥，只有那双眼睛，兀自死死瞪着婉儿，带着无尽的不甘。
“把他的刀，呈上来。” 朱棣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不知何时已策马立于岸边，冕旒珠玉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的御林铁骑。
一名锦衣卫上前，从昏迷的刘三腰间解下一柄通体黝黑、刀身狭长、闪烁着幽蓝金属光泽的磁玉弯刀。刀身沉重，刀刃处镶嵌着细密的磁石颗粒，显然是淬炼过剧毒。刀柄上，还残留着刘三粘稠的血污。锦衣卫将刀恭敬地呈给朱棣。
朱棣并未接刀。他目光如电，扫过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凶器，再扫过岸边堆积如山的白莲溃兵尸体和那些被俘后如同待宰羔羊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降兵。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婉儿苍白却依旧沉静的侧脸上。
“此刀…” 朱棣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河岸，如同烙印，“饮血无数，淬毒如蛊…”
“当…”
“熔了！”
话音落，他猛地一挥手！
“轰！” 岸边早已架设好的巨大熔炉，炉门轰然洞开！赤红的火焰如同巨兽张开的血口，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锦衣卫毫不犹豫，将手中那柄染血的磁玉弯刀，如同投掷垃圾般，狠狠抛入那熊熊燃烧的熔炉之中！
“滋啦——！”
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一股青烟！弯刀瞬间被赤红的火焰吞没！黝黑的磁玉刀身在高温下扭曲、变形！镶嵌的磁石颗粒爆裂！淬在刀锋上的剧毒在烈焰中化为青烟，发出刺鼻的恶臭！
朱棣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熔炉中那柄被火焰吞噬的凶器上。他转向随行的工部大匠，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开天辟地般的决断：
“取模！铸犁！”
“以此炉火…”
“熔尽凶戾！”
“铸…”
“万世良田之犁！”
赤红的铁水在巨大的坩埚中翻滚、咆哮，如同被驯服的岩浆。工部匠人肃然领命，迅速抬来巨大的、刻画着“深耕细作”纹路的铸铁犁铧模具！赤红的铁水被小心翼翼地注入模具！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映照着岸边无数张惊愕、敬畏、继而化为狂喜的脸庞！
当那通体赤红、散发着惊人热量的巨大铁犁铧被缓缓从模具中取出，在夜空中冷却，最终呈现出沉甸甸、乌黑发亮的金属光泽时，整个运河岸边，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河水呜咽，和炉火余烬的噼啪声。
朱棣翻身下马，缓步走到那巨大的铁犁前。他伸出带着麂皮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粗糙、却蕴含着无尽生机的犁铧表面。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跪伏一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降兵，扫过那被熔炉火光映亮的、黑压压的运河民夫，再望向远处在晨曦微露中重新流淌起希望的运河，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在劫后的黎明：
“此犁破土…”
“当种…”
“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