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掠过伯明氏部落的聚居地,却吹不散祭坛周围的肃穆。
这座用青石垒砌的祭坛高达三丈,底座雕刻着繁复的谷穗图腾,那是伯明氏世代信奉的神明象征 —— 掌管五谷的后稷。祭坛顶端,三只通体雪白的羔羊被绳索缚在祭石上,脖颈处已划开一道浅痕,鲜血顺着祭石的凹槽蜿蜒而下,在底部汇聚成一汪暗红,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日出时分的微光穿透云层,洒在祭坛的每一块青石上,反射出冷冽而神圣的光泽。
部落的族人按辈分排成长队,身着浆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面色虔诚地跪拜在地。年长的族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年轻的子弟则垂首屏息,不敢有丝毫异动。寒浞站在贵族子弟的队列中,一身靛蓝色的织锦长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 这是伯明氏贵族独有的服饰,衣摆处绣着简化的部落图腾。
他今年刚满十六,身形挺拔如松,额前的碎发被寒风拂起,露出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眸。与其他族人的俯首帖耳不同,寒浞的目光始终在祭坛上下逡巡,掠过长老们褶皱丛生的脸庞,掠过族长伯明拓威严却略显僵硬的神情,最后落在那三只待祭的羔羊身上。他并不信所谓的神明庇佑,在他看来,部落的收成好坏,取决于耕种的勤惰与天时的顺逆,而非一场虚无缥缈的祭祀。
这份不合时宜的清醒,让他在族中向来显得格格不入。
伯明氏是个古老而僵化的部落,凡事恪守祖制,容不得半点逾矩。族长伯明拓年近六旬,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而辅佐他的四位长老,更是将 “祖制” 二字奉为圭臬,容不得任何挑战他们权威的人和事。寒浞自幼便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更不愿屈从于长老们的颐指气使。他曾当众质疑过祭祀的浪费,认为与其将羔羊献祭,不如分给饥寒的族人;也曾在部落议事时,反驳过长老们 “禁止与外族通商” 的保守论调。
这些言行,早已被长老们记在心里,视作 “忤逆神明”“败坏族风” 的罪证。
祭祀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族中最年长的大长老诵读祭文,苍老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接着,族长伯明拓亲自上前,手持玉斧,对着祭石上的羔羊重重劈下。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麻布长袍上,他却面不改色,只是俯身叩拜,祈求后稷神明保佑部落来年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族人纷纷跟着叩拜,一时间,祭坛周围只剩下整齐的跪拜声与呼啸的风声。寒浞依样画葫芦地跪下,心中却满是不耐。他知道,这场祭祀不过是族长与长老们巩固权力的手段,借着神明的名义,让族人更加顺从罢了。
“接下来,进行献祭品环节!” 大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示意族人将准备好的谷物、兽皮等祭品一一献上。
族人们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祭品放在祭坛两侧的石台上,动作恭敬而虔诚。寒浞排在贵族子弟的末尾,正准备上前献上家中备好的一袋精米,一道苍老而严厉的声音突然划破了肃穆的氛围。
“且慢!”
说话的是三长老伯明庚,他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正怒视着寒浞,脚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到祭坛中央,对着族长和众长老躬身道:“族长,诸位长老,今日祭祀,关乎部落兴衰,神明庇佑,容不得半点亵渎!老臣有要事禀报,此子寒浞,昨夜竟私自闯入祭品存放处,不仅打翻了祭祀用的五谷,更口出妖言,辱骂神明,说什么‘祭祀虚妄,神明无用’,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若不严惩,必遭天谴啊!”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族人们纷纷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寒浞,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鄙夷与恐惧。在伯明氏,神明是至高无上的信仰,亵渎神明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轻则放逐,重则处死。
寒浞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怒火。他根本没有去过祭品存放处,更不可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三长老这是凭空捏造罪名,想要置他于死地!
“三长老,你血口喷人!” 寒浞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的桀骜与愤怒,“昨夜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屋中,从未踏出半步,何来闯入祭品存放处之说?你说我打翻五谷、辱骂神明,可有证据?”
三长老冷笑一声,转身看向人群中的两个年轻族人:“你们二人,昨夜负责看守祭品存放处,快将你们所见所闻如实禀报!”
那两个族人是三长老的亲信,此刻闻言,立刻上前躬身道:“回族长、长老,昨夜三更时分,我二人确实看到寒浞公子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祭品存放处附近,随后便听到里面传来器物倒地的声响,还隐约听到他辱骂神明的话语。我二人不敢贸然上前,只能连夜禀报三长老。”
“一派胡言!” 寒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两个族人怒斥,“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我?昨夜我分明听到你们二人在祭品存放处附近饮酒谈笑,分明是你们看管不力,打翻了祭品,却想嫁祸于我!”
“你休要狡辩!” 三长老厉声喝道,“你自幼桀骜不驯,多次违背祖制,质疑祭祀的意义,如今做出这等亵渎神明之事,不足为奇!族人们都看在眼里,你还想抵赖?”
寒浞环顾四周,想要寻找为自己作证的人。他看向父亲 —— 伯明氏的贵族伯明远,却见父亲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低头默念着什么。他又看向平日里与自己还算交好的几个贵族子弟,他们要么垂首不语,要么面露惧色,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部落的规则就是如此,长老与族长的话,便是不容置疑的真理。谁也不敢冒着得罪长老会的风险,为一个 “忤逆神明” 的人辩解。
就在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哼,野种就是野种,骨子里就带着叛逆,竟敢玷污神明,真是丢尽了伯明氏的脸!”
说话的是寒浞的亲兄弟寒虎,比他年长两岁,却向来与他不和。寒虎性格懦弱,凡事都听从族长与长老的安排,深得三长老的喜爱。此刻见寒浞落难,他不仅不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想要借此讨好长老们。
“寒虎!” 寒浞猛地转头,眼中满是失望与愤怒,“我是你兄长,你怎能如此污蔑我?”
“兄长?” 寒虎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也配做我的兄长?一个连神明都敢亵渎的谗子,不过是家族的耻辱!族长,长老,此等逆子,绝不能留,否则必给部落带来灾祸!”
族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大多是指责寒浞的话语。“难怪去年收成不好,原来是有这样的逆子亵渎神明!”“必须严惩,以平息神明的怒火!”“放逐他,把他赶出部落,永不准回来!”
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寒浞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族人,看着他们脸上狰狞而冷漠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他终于明白,这场诬陷并非偶然,而是族长与长老们早有预谋。他们早就想除掉自己这个 “异类”,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如今借着祭祀大典,以 “亵渎神明” 为由,想要将他彻底清除。
族长伯明拓缓缓站起身,面色威严地扫视着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寒浞身上,沉声道:“寒浞,三长老与证人所言凿凿,你却拒不认罪。亵渎神明乃是重罪,按祖制当处以极刑。但念在你父亲求情,且你年幼无知,长老会商议决定,免去你的死罪,将你逐出部落,永不准踏入伯明氏聚居地半步!”
“我没有罪!” 寒浞嘶吼着,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更多的是不甘与愤怒,“这是诬陷,是你们想要除掉我!伯明拓,三长老,你们如此颠倒黑白,就不怕遭报应吗?”
“放肆!” 伯明拓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来人,剥去他的贵族服饰,将他逐出部落!”
立刻有两名身材高大的武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寒浞的胳膊。寒浞奋力挣扎,却敌不过武士的蛮力。他身上的靛蓝色织锦长袍被粗暴地撕扯下来,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色内衬。冰冷的寒风瞬间穿透内衬,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却远不及心中的寒冷。
“父亲,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诬陷我吗?” 寒浞看向父亲伯明远,眼中带着最后一丝期盼。
伯明远却只是闭上眼,缓缓转过身,不忍再看。他知道儿子是被冤枉的,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在族长与长老会的权威面前,根本无能为力。保住自己的性命与地位,远比为一个 “叛逆” 的儿子求情重要。
寒浞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他不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族长、长老们,看着寒虎得意的嘴脸,看着族人们冷漠的目光。这些人,都是他的族人,却一个个如此虚伪、冷漠、残忍。
武士架着他,一步步走下祭坛,朝着部落聚居地的出口走去。沿途的族人纷纷避让,像是在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有的人甚至朝着他吐口水,骂骂咧咧。寒浞挺直了脊梁,任由寒风与雪籽打在脸上,留下一道道冰冷的痕迹。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坚定,心中的怨恨如同种子一般,开始生根发芽。
走出聚居地的木栅栏门,武士将他狠狠一推,寒浞踉跄着摔倒在雪地里。单薄的白色内衬早已被雪水浸湿,贴在身上,刺骨的寒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滚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武士厉声喝道,随即转身关上了沉重的木栅栏门,发出 “哐当” 一声巨响,像是在宣告他与伯明氏的彻底决裂。
寒浞缓缓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回头望向那座熟悉的聚居地。祭坛上的祭祀还在继续,悠扬的祭乐隐约传来,与族人们的吟唱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讽刺。他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木栅栏门后,隔着厚厚的门板,隐约能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却被一名武士拦住,无法上前。
寒浞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对着聚居地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发誓:“伯明拓、伯明庚、寒虎…… 所有背叛我、伤害我的人,今日之辱,他日我必百倍奉还!伯明氏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北风呼啸,卷着更大的雪籽,将他的身影笼罩。寒浞转过身,不再回望,迈开脚步,朝着茫茫的荒野走去。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残酷的荒野中存活下来,但他知道,从被逐出部落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
他不再是伯明氏的贵族子弟,而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但他心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那是复仇的火焰,是求生的火焰,是想要挣脱一切束缚、登临权力之巅的火焰。
荒野茫茫,前路未知,但寒浞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畏惧。他的狼子之心,已然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