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第一场大雪，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而至，待到天明，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营帐、校场、远山近树，皆覆上了厚厚的白毡。鹅毛般的雪片仍在纷纷扬扬，视野受阻，道路难行，连平日喧嚣的操练声也沉寂了下去。
中军帅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从门缝帘隙钻入的寒意。蒙恬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深色常服，坐在主位，眉头微蹙地看着手中一份来自咸阳的例行邸报。扶苏坐在下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目光沉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帐内一时只有炭火爆裂和茶水轻呷的声音。
“雪这么大，巡边的哨骑怕是难行了。”蒙恬放下邸报，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年这雪，来得早，也来得猛。”
扶苏放下茶杯，接口道：“瑞雪兆丰年，于屯田或是好事。只是苦了边境的百姓和戍卒，防寒物资需得加紧调配。”他顿了顿，看向蒙恬，“大将军唤末将前来，不止是为了赏雪吧？”
蒙恬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扶苏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期待。他挥了挥手，让帐内侍立的亲兵尽数退下。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声，帐内更显静谧。
“扶苏，”蒙恬直接唤了他的名字，而非官职，气氛陡然变得不同，“鹰狼谷一战，你展现了勇武与机变。河套屯田、胡骑新立，你展现了韬略与远见。如今这北疆军政，你已执掌大半。”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今日雪大，正好清静。本帅想听听，在你眼中，这大秦的天下，如今是何光景？未来，又当如何？”
这不是寻常的考校，而是真正将扶苏放在了平等，乃至是继承者的位置上，询问他对帝国命运的见解。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炭火的光芒在蒙恬脸上明暗不定。
扶苏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刻。蒙恬的态度，将决定北疆三十万精锐最终的归属，也将决定他未来道路的顺畅与否。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大秦与匈奴势力舆图前，目光缓缓扫过。
“大将军既然垂询，末将便斗胆直言。”扶苏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安静的帐内回荡，“如今天下，看似四海归一，始皇威加海内，实则隐患重重，犹如这积雪覆盖的大地，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他伸出手指，点在舆图北方广袤的草原区域。
“其一，外患匈奴，乃心腹之疾，非疥癣之患。”扶苏沉声道，“头曼单于虽暂被击退，然其部落联盟实力犹存，控弦之士不下数十万。彼等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劫掠成性。我大秦防线漫长，单纯防御，耗资巨万，疲于奔命。此次组建胡骑，推行新法，意在转守为攻，以精骑对精骑，深入漠南，不断削弱其实力，使其无力南顾。然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更需辅以分化之策，拉拢弱部，打击强首，令其内部生乱，方可长治久安。”
蒙恬微微颔首，这些与他所想大致不差，但他知道，扶苏所见绝不止于此。
扶苏的手指缓缓南移，划过原韩、赵、魏、楚、齐、燕的广袤土地。
“其二，内忧在于六国遗族，在于天下民心。”他的语气变得沉重，“陛下以雷霆手段扫灭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筑长城，修驰道，功在千秋。然法家之术，严刑峻法，徭役不休，征敛无度，关东之民，未得喘息，旧贵族心怀故国，潜伏爪牙，此乃沉疴痼疾。陈胜吴广之流，眼下或为氓隶，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朝廷政策不改，苛政如虎，待到民怨沸腾，则无论戍卒叫、函谷举，一夫作难而七庙隳，并非危言耸听。”
这番话，可谓大胆至极！直指帝国政策的核心弊端，甚至隐隐预言了动荡的未来。蒙恬瞳孔微缩，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但他没有打断，只是目光更加锐利地盯着扶苏。
扶苏转过身，面对蒙恬，眼神坦诚而灼热。
“其三，亦是最大隐患，在于庙堂之上，在于……继承之争。”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石破天惊之语，“父皇……年事渐高，又笃信方士，求取长生，于国本而言，非吉兆也。十八弟胡亥，年幼识浅，性情未定，身边却聚拢了赵高这等谄媚奸佞之徒。赵高其人，指鹿为马，包藏祸心，若使其掌控权柄，则朝纲必然败坏，忠良必然遭戮。届时，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民怨积薪，再加上中枢混乱，权奸当道……大秦这看似固若金汤的江山，恐有倾覆之危！”
“砰！”蒙恬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须发皆张，虎目圆睁，一股久经沙场的磅礴气势瞬间充斥整个帅帐！他死死盯着扶苏，声音低沉如同压抑的雷霆：“扶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乃大逆不道！”
帐外的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面对蒙恬的震怒，扶苏却异常平静，他缓缓跪坐而下，姿态恭敬，目光却毫不退缩：“末将深知此言大逆不道。然，末将身为嬴姓子孙，身为大秦长公子，眼见社稷有累卵之危，江山有倒悬之急，若只因畏惧言罪而缄口不言，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愧对嬴氏列祖列宗，愧对天下黎民！”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大将军忠于父皇，忠于大秦，末将亦然！正因忠贞，才不得不言此逆耳忠言！末将所虑，非为一己之私利，实为这万里河山，为这千万生民！父皇在，我等自当竭尽全力，匡扶社稷；若有一日……大变骤起，末将恳请大将军，为了这大秦的江山永固，为了不让奸佞之徒毁掉父皇毕生心血，助我……拨乱反正！”
最后四个字，扶苏说得极重，如同重锤，敲在蒙恬的心头。
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炭火盆里的火焰跳动着，映照着蒙恬阴晴不定的脸庞。他脑海中思绪翻腾，闪过始皇日渐衰老却愈发刚愎的身影，闪过胡亥那不成器的模样和赵高阴鸷的笑容，闪过扶苏在北疆的种种作为——仁厚待人，勇武果决，目光长远，心系军民……也闪过自己女儿看向扶苏时，那再也无法掩饰的情意。
他想起扶苏方才对天下大势的分析，鞭辟入里，直指要害，其格局之宏大，思虑之深远，哪里是终日只知道在咸阳斗鸡走狗的胡亥所能比拟？帝国若交到胡亥和赵高手中，那后果……蒙恬简直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蒙恬周身那凌厉的气势缓缓收敛，他重重地坐回座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分，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复杂情绪。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扶苏身上，已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带着决断的认可，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你所言……”蒙恬的声音有些沙哑，“虽有些……惊世骇俗，但……并非全无道理。”
他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但这一句话，已然足够。
“北疆之事，你尽可放手施为。”蒙恬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河套屯田，胡骑新军，军械改良，一应事宜，皆由你决断。三十万北疆儿郎，皆是你之后盾。”
他站起身，走到扶苏面前，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如炬：“记住你今日之言！为了大秦，为了黎民！莫要……让本帅失望，更莫要让这天下失望！”
扶苏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迎着蒙恬的目光，郑重无比地躬身行礼，斩钉截铁：
“扶苏，定不负大将军信任！不负大秦！不负天下！”
帅帐之外，风雪依旧呼啸，席卷天地。而帐内，炭火正旺，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对话，已然为这北疆，乃至整个大秦的未来，定下了新的基调。蒙恬，这位帝国的军神，终于在心中彻底倒向了扶苏，北疆的军心，在此雪夜，悄然归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