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渭水带着两岸黄土的气息，浩浩荡荡地穿过咸阳。宫墙内的扶苏，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波澜不惊，只是那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愈发湍急。胡亥那日的挑衅，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敌意。
扶苏并未将精力浪费在与幼弟的口舌之争上。他深知，真正的较量，不在街头的意气，而在无形的势与力。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了那悄然流入市场的“玄鸟墨”。
起初，这乌黑发亮、书写流利且不易晕染的新墨，并未引起太大轰动。它只是混杂在西市诸多新奇货物中，被“玄鸟”商队的伙计们，以一种“偶然得自西域胡商”的含糊说辞，推荐给一些喜好风雅、追逐新奇的文士墨客。
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过旬月之间，“玄鸟墨”的名声便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咸阳乃至周边几个大城的文人圈子里，悄然晕染开来。
这一日，扶苏难得有闲，微服出宫，在子衿的护卫下，信步来到渭水南岸一处较为清雅的酒肆。此间名唤“听涛阁”，并非顶尖繁华之地，却是许多不得志的文士、百家学子喜欢聚集清谈的场所。扶苏择了个临窗的僻静位置，要了一壶淡酒，几样小菜，看似欣赏窗外江景，实则竖起了耳朵。
邻桌，几位穿着半旧儒袍的士子正在高谈阔论，面前摊着帛书，正用“玄鸟墨”挥毫泼墨。
“妙！实在是妙！”一个年轻士子提着笔，看着帛上行云流水、墨色乌亮清晰的笔迹，忍不住击节赞叹，“此墨黝黑如漆，落纸如蝇，附着力极强，且带有一种松烟与异香混合的独特气息，实乃某生平仅见！”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士子捋须点头：“确非凡品。往日书写，墨色易灰，且易污手卷。用此墨，不仅字迹精神抖擞，这帛书亦显得洁净许多。听闻此墨乃西域传来？不知产量几何，若能量产，于吾等寒窗学子，实乃一大福音啊！”
“西域？”旁边一个消息灵通的瘦削士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兄台有所不知，据小弟听闻，此墨并非西域所产，似是……与宫中有些关联。”
“宫中？”几人皆是一惊。
“嘘……慎言！”瘦削士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是风闻，风闻罢了。据说，与那位……喜好琢磨些奇……呃，新奇物事的长公子有关。”
提到“长公子”，几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有人露出恍然之色，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依旧带着几分士人对“奇技淫巧”本能的轻蔑，但看着手中使得顺滑无比的墨笔，那轻蔑终究淡去了几分。
“若真是公子所为……倒也算是雅事一桩。”年长士子沉吟道，“总比……嗯，总比空谈些不切实际的要好。”他话语未尽，但意思明显，相较于之前扶苏那些直接挑战国策的“仁政”谏言，这种能实实在在惠及文教的事情，显然更容易被士人阶层所接受。
另一人则叹道：“可惜，如此利文教之物，却只能以商贾之道流通于市井，不得登少府之堂，广济天下学子，惜哉！”
这些议论，一字不落地传入扶苏耳中。他面色平静地斟了一杯酒，心中却已了然。“玄鸟墨”的策略，成功了。它正在以一种温和而有效的方式，改变着他在一部分士人心中的形象，从“空谈仁政的迂阔公子”，悄然向“能造实用雅物的皇子”转变。虽然范围尚小，影响尚微，但这颗种子已经播下。
更让他注意的是，这些士人话语中流露出的，对少府僵化体制的不满。这让他看到了未来可能争取的一股力量——那些在现行体制下不得志的、更注重实务和效果的底层文吏与士人。
就在他沉思之际，酒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身着黑衣、腰佩短刀的官差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峻的市掾（管理市场的官吏）。
“掌柜的！听闻你此处售卖一种来历不明的‘玄鸟墨’？”市掾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酒肆内的谈笑声，“按大秦律，市肆货物，皆需标明产地、匠户，依法纳税！此墨来源不清，恐是奸商私造，逃避税赋，甚至可能夹带违禁之物！所有存货，一律查封！相关人员，带回衙署问话！”
酒肆掌柜吓得面如土色，连连作揖。那几个正在用墨的士子也面露愤慨，却敢怒不敢言。
扶苏眼神一凝。来了！赵高或者说李斯那边的反击，果然如影随形。他们无法直接在政治上将他定罪，便从这些细枝末节入手，试图掐断他刚刚建立的这条隐秘渠道，并继续给他泼上“结交奸商”、“违反律法”的脏水。
子衿见状，身体微微绷紧，看向扶苏，只待他一声令下。
扶苏却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出面，正中对方下怀，只会将事情闹大，坐实他“与民争利”、“干涉市掾执法”的罪名。
他冷静地观察着。只见那市掾指挥手下，如狼似虎地收缴着酒肆内以及几位士子手中的“玄鸟墨”，动作粗暴。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把收缴的墨锭装入木箱时，酒肆门外，又走进来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少府工丞的官服，另一人，则是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扶苏认得他，是博士宫的一位老博士，名叫伏生，以精通《尚书》、品行端方着称。
那少府工丞皱着眉头看了看混乱的场面，对市掾道：“此间何事喧哗？”
市掾见是少府官员，态度稍缓，但仍强硬地说明了缘由。
那老博士伏生却走上前，从市掾手中拿过一锭即将被没收的“玄鸟墨”，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开一点墨粉闻了闻，眼中露出讶异和欣赏之色。
“此墨……制法精良，墨色纯正，实乃上品。”伏生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学者的权威，“老朽在博士宫所用宫墨，亦不过如此。此等利文教之物，只因来源暂未明晰便一概查封，是否……有些因噎废食了？”他看向那少府工丞，“工丞掌管百工，当知一物之利。不若由少府出面，查清此物来源，若果真无害，反可收归官营，利及天下，岂不美哉？”
那少府工丞本就对“玄鸟墨”有所耳闻，心中也觉此物不错，只是碍于之前李斯门生的警告，不敢明确表态。此刻见德高望重的伏生博士出面，正好借坡下驴，便对市掾道：“伏博士言之有理。此事交由少府核查，尔等暂且退下，这些墨锭，亦由少府带走查验。”
市掾见上官发话，又有博士作保，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好悻悻退去。
一场风波，竟以这种方式暂时平息。
扶苏在角落看着这一幕，心中念头飞转。伏生博士的出现是巧合吗？还是……这位清流领袖，也因“玄鸟墨”之利，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认可？而少府工丞的态度，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意识到，“玄鸟墨”带来的，不仅仅是名声的转变，更开始搅动咸阳官场那潭深水，让一些原本中立甚至潜在的支持力量，开始浮出水面。
他放下酒钱，悄然起身离开。
墨香已暗传，庠序起微澜。
这盘大棋，似乎因为他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子，又活络了几分。
回到宫中，扶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强《精神凝练法》的修行。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局面。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