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南械造坊归来，已是黄昏。咸阳宫的阴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如同巨兽匍匐的触须，缓缓收拢，将白日里仅有的一丝鲜活气息也吞噬殆尽。扶苏端坐于马车中，面容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轻叩，显露出内心并不平静的思虑。
墨辛这枚棋子已然落下，但棋局才刚刚开始。如何浇水施肥，让其生根发芽而不被察觉，是比找到他更为艰难的一步。
回到宫中，一切如常。他向宗正府简单回禀了巡视农事的情况，言语恳切，细节详实，完全是一副恪尽职守的皇子模样。随后便将自己关在殿内，对外宣称要静心读书，反思己过。
殿门紧闭，烛火摇曳。
扶苏并未急于再次研究那卷神秘竹简，也未沉浸在获得助手的喜悦中。他铺开一张巨大的素帛，以水代墨，用手指在上面缓缓勾勒。这是“过目不忘”能力的一种延伸运用，无需留下痕迹，却能帮助他理清思绪。
水痕勾勒出咸阳的简略轮廓，宫城、官署、武库、各处作坊……他的手指在代表械造坊的位置轻轻一点，留下一小片迅速蒸发的水渍。围绕这一点，他需要构建一个隐秘的网络——安全的联络渠道、物资的输入、成品的输出，以及最关键的反侦察手段。
赵高的暗探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子衿。”他轻声唤道。
一直守在殿外的子衿应声而入。
“从今日起，你与景子衿的联系，需更加迂回。”扶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启用‘石渠阁’的旧例，非万分紧急，不得直联。”
“石渠阁旧例”是他们早年与母族旧部约定的一种隐秘传递信息的方式，通过宫外特定书肆的书籍借还记录夹带密码，繁琐但相对安全。子衿心中一凛，知道公子要开始真正涉足危险的领域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诺，奴婢明白。”
“另外，”扶苏沉吟片刻，“留意宫中负责采买、或是与少府各作坊有往来的人员，特别是那些……家境贫寒，或是有把柄可握之人。不必接触，只需记下。”他需要找到一些不起眼的、能够被利益或恐惧驱动的“齿轮”，来润滑他未来的秘密机器。
子衿再次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安排完这些，扶苏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身。他盘膝坐于榻上，意识沉入那片灰雾空间。十立方米的空间依旧空旷，除了那卷帛书和神秘竹简，便是刚刚放入的一盏清水和几块干粮——他正在测试空间对物品时间的流逝影响。
他尝试更精细地操控空间，比如将意识分成细丝，模拟同时取放多处物品，或是试图“压缩”空间的边界，虽然收效甚微，但他能感觉到，随着使用，自己对这片空间的掌控力在缓慢提升。这并非系统明示的功能，更像是一种随着精神集中而增长的熟练度。
随后，他再次拿起那卷神秘竹简。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用肉眼“阅读”那些扭曲的图案，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试图用意识去“触摸”、去“感知”它们。
初时，依旧是一片混沌，图案如同顽固的密码，拒绝对他敞开。但当他持续将精神聚焦，几乎感到一丝疲惫时，异变陡生！
那些云纹符咒仿佛活了过来，在意识中缓缓旋转、重组！一股苍凉、古老、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秩序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他清晰地“看到”，灰雾空间的边缘，那原本稳定的界限，竟然极其细微地、如同呼吸般波动了一下！
虽然波动转瞬即逝，空间大小也未有改变，但这一发现让扶苏心头剧震！
这竹简，果然能引动空间！它究竟是什么来历？与这系统又有何关联？难道这世间，还存在其他超越凡俗的力量？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他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这股力量神秘难测，在未明其危害与掌控方法前，不可轻动。他将竹简郑重收回空间深处，列为最高机密。
接下来的几日，扶苏的生活节奏依旧规律而低调。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殿中或藏书阁，偶尔在宫苑散步，也绝不去敏感区域。他甚至在一次偶遇赵高时，主动提及自己正在研读《商君书》，希望能更深刻理解父皇的治国之道。
赵高依旧是那副谦卑笑容，连声称赞公子好学，但扶苏能感觉到，那隐藏在恭顺下的审视目光，并未有丝毫减弱。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看谁先露出破绽。
而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子衿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开始按照扶苏的指示悄然运转。通过“石渠阁旧例”，扶苏的指令被传递出去：要求景子衿设法筹集一批不在官方记录内的、品质上乘的青铜料和特定木材，并通过可信的民间渠道，分批隐匿于械造坊附近。
同时，子衿也初步筛选出了几个可能的目标：一个嗜赌如命的宫门司马，一个儿子重病急需用钱的少府小吏。他们的名字和背景被默默记下，成为未来可能动用的储备资源。
这一切都在极度隐秘中进行，进度缓慢，如春蚕吐丝，悄无声息。
扶苏很有耐心。他深知，在强大的帝国机器面前，任何急躁都可能带来毁灭。他就像一名最沉得住气的猎手，在黑暗中编织着罗网，等待着猎物松懈，也等待着自身力量的悄然滋长。
夜深人静时，他有时会站在窗边，望向械造坊的大致方向。他仿佛能听到，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老工师墨辛正带着他信得过的弟子，就着微弱的灯火，对着那卷改良图纸，激动而专注地争论、计算、尝试。
那里，正孕育着一缕微光，一缕或许能刺破这沉重夜幕的微光。
而在这深宫之中，年轻的公子扶苏，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于无声处，默默铸造着属于他自己的，第一柄利剑。
殿外，夜巡卫士的脚步声规律响起，如同帝国不变的心跳。
殿内，扶苏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