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朝的变革,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涟漪虽小,却不可避免地开始触及深水下的积淤与暗礁。
关于边市与宗室待遇调整的旨意正式推行不过数日,真正的挑战便接踵而至。
首先发难的,并非预想中言辞激烈的御史,而是来自秦王朱樉的一封措辞强硬、甚至带着几分愤懑的密奏。
朱樉,朱元璋次子,封地西安,镇守西北要害。他性情粗暴,贪财好利,在藩地多有不法,屡遭朱元璋斥责,但其地位特殊,且手握重兵。此次调整宗室待遇,虽未直接大幅削减秦王这等资深亲王的护卫和俸禄,但在“规范护卫调用”、“限制额外征发”以及“明确藩王不法属官由朝廷直接惩处”等条款上,却触碰到了朱樉的敏感神经——这等于限制了他恣意妄为的手脚,剥夺了他庇护亲信、在封地一手遮天的部分特权。
密奏通过特殊渠道直达朱元璋御案,朱樉在奏疏中先是痛陈自己戍边辛苦,弹压地方不易,为父皇分忧解难云云,继而话锋一转,直言新政“苛待宗亲,束缚手足,恐令前线将士寒心,使藩王束手,反令鞑虏轻视”。他甚至隐隐暗示,若朝廷不能体恤藩镇实情,自己“恐难约束部众,尽心王事”。
这几乎是在用西北边防的稳定来要挟!
朱元璋看着这封字里行间透着桀骜与不满的密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贪婪,跋扈,目光短浅,却偏偏占据要地。朱樉的反应,恰恰印证了那“光痕对策”中指出的藩王之弊——权柄过大,易生骄心,甚至敢于对抗中央意志!
“好,好一个秦王!”朱元璋将密奏狠狠拍在案上,眼中寒光闪烁,“朕还没动他的根本,他就敢跟朕叫板了!”
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标和宋濂也看到了密奏内容,皆是心头一紧。朱标担忧道:“父皇,二弟性子急躁,言辞或有不当,但西北边防确系要紧,是否……暂缓相关条款在秦地的推行?以免刺激过甚?”
宋濂也沉吟道:“陛下,秦王虽有不妥,然其镇守西安,牵制河套,位置关键。是否可遣一重臣,持陛下密旨前往安抚,陈说利害,使其明了陛下乃为江山长治久安,并非刻薄手足?”
朱元璋沉默片刻,怒火渐渐被更深的思虑取代。他当然可以直接下旨申饬,甚至严厉处罚朱樉,但那样可能真的激化矛盾,影响边防。妥协?那更不可能!君威一旦受损,其他藩王必然效仿,新政将寸步难行。
“安抚?”朱元璋冷哼一声,“对朱樉这等货色,安抚只会让他得寸进尺!但硬碰硬,此刻亦非上策。”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步,脑海中飞快权衡。忽然,他想起了那“光痕对策”中关于处理藩王的一条建议:“……可设‘宗人府’专司宗室管理与教育,定期考核藩王及世子德行才能,劣者贬斥……”
一个念头浮现。
“标儿,宋先生,”朱元璋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你们觉得,若朕下旨,召秦王世子朱尚炳入京,入大本堂(皇家学堂)读书,并令宗人府(可新设或强化其职能)对秦王府长史以下属官进行‘考成’,核查近年秦地政绩军务,尤其是涉及钱粮、刑名之事……朱樉会如何反应?”
朱标和宋濂闻言,皆是眼睛一亮。这一招,堪称精妙!
召世子入京,名为就学深造,实为质子,既能显示恩宠(皇室重视对世子的教育),又能让朱樉投鼠忌器——儿子在父皇手里攥着呢!而对秦王府属官进行“考成”,则是敲山震虎,直指朱樉不法行为的实际执行者。属官为了自保,必然不敢再如以往般肆无忌惮地助纣为虐,甚至会反过来规劝或制衡朱樉。这等于从内部削弱、分化秦王的权力基础,比直接训斥秦王本人更隐蔽,也更有效。
“父皇此策甚妙!”朱标由衷赞道,“既全了天家体面,又直指要害。二弟虽暴戾,却并非愚鲁,当能领会其中深意。”
宋濂也捻须点头:“陛下圣明。此举恩威并施,既示朝廷关怀宗室子弟之意,又行督查藩政之实。秦王若识趣,自当收敛;若冥顽不灵,朝廷亦有后续手段,且占尽道理。”
“那就这么办!”朱元璋拍板,当即口述旨意。他故意将召世子入京和对属官的“考成”分开,以两份看似平常的诏书形式下达,避免过度刺激。但他相信,以朱樉的狡黠和对自身利益的敏感,一定能读懂这背后的警告。
处理完秦王这个最棘手的刺头,边市试点也遇到了具体困难。宣府一处预定开设的边市,遭到当地几个卫所将领的暗中阻挠。这些将领或是因循守旧,担心开市后减少“虏患”会影响自己的军功和地位;或是本身就与蒙古部落有私下交易(走私),不愿看到官方边市挤占他们的灰色利益。他们以“恐有奸细混入”、“易遭突袭”、“物资管理困难”等理由,消极怠工,甚至暗中散布谣言,扰乱市集筹备。
消息传回,朱元璋勃然大怒。他深知军队腐败和地方利益勾结的危害,这同样验证了“光痕”关于“需严防边将胥吏勾结”的预警。
“给朕查!是哪些人在捣鬼!”朱元璋直接命令毛骧动用手下最精锐的力量,秘密前往宣府调查,“拿到确凿证据,不必回禀,就地锁拿,押解进京!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大明的军法硬!”
同时,他再次下旨,明确边市管理以文官(户部、地方布政使司)为主,武将(卫所)负责外围警戒和安全,不得干预具体交易事务。并许诺,边市若顺利,所得马匹、毛皮等军用物资优先补充当地卫所,且设立专项赏银,奖励维护边市有功人员。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力求迅速打开局面。
朝堂之上,因秦王密奏和边市受阻的消息流传(尽管细节被控制),反对新政的声音似乎又有了抬头的迹象。一些原本观望的官员也开始上疏,或委婉或直接地表达对“变更祖制”、“操之过急”的担忧。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朱元璋。
夜深人静,奉先殿偏殿。
朱元璋屏退左右,独自对着那份早已烂熟于心的《问策诏》副本,以及宋濂秘密整理誊写的“光痕对策”摘要。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边患……藩篱……储贰……民瘼……海运……异数……”他低声重复着那六个问题,手指划过纸上那些来自未来的、冰冷而锐利的答案。
短短数日,对策中预见的阻力——藩王反弹、边将掣肘、朝堂非议——竟一一应验,且来势之快、牵扯之深,远超他最初预想。这让他心中对那“朱高煦”的警惕更深了一层:此人不仅知未来,更对人心、对利益格局有着惊人的洞察力!
但同时,也正是这些“光痕对策”,为他提供了应对的思路和工具。召世子、考属官、文武分权、恩威并施……这些手段并非他想不出,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面对如此具体的困境,能如此精准、高效地拿出对策,本身就证明了那些“未来之识”的价值。
“你所言非虚……”朱元璋对着虚空,仿佛在与那个沉寂了数日的存在对话,“这大明的积弊,确实比朕想象的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药方’,也的确……有些效力。”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但你到底想要什么?仅仅是为了向老四、向那个‘永乐’复仇?你帮朕稳固江山,改变标儿和允炆的命运,对你又有何好处?一个来自未来的‘鬼魂’,要这现世的江山何用?”
这是他始终想不通的关键。纯粹的复仇,需要做到这一步吗?如此费力地跨越时空,提供治国良策,甚至不惜损耗自身“魂力”来维系皇后生机?
除非……他所图更大!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他想起了“光痕”最后提到的“望陛下开创之煌煌大明,能避祸延福,国祚绵长”。这句话,当时看来像是表忠心、示诚意,但现在细品,却可能蕴含着另一层意思——对方或许不仅仅想改变洪武朝的命运,更想……借助洪武朝的力量,去影响、甚至去改变那个“永乐”时代的历史? 毕竟,他来自“永乐”,对那个时代充满恨意。如果洪武朝能变得更强大、更稳定,甚至……在他的“先知”指导下走上一条更辉煌的道路,那么,相对而言,“永乐”朝的历史地位和意义,是否就会被削弱、被覆盖?他的复仇,是否就更加彻底?
这个猜测让朱元璋心头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朱高煦”的野心和布局,就太可怕了!他不仅仅是在与自己做交易,更是在利用洪武朝,作为他报复“永乐”的工具和棋子!
但……这又何尝不是洪武朝的机会?
一个能预知未来、洞察积弊、并提供超越时代解决方案的“幽灵谋士”,主动送上门来,要帮助自己打造一个更强大、更持久的大明……哪怕他心怀鬼胎,哪怕这可能是一场与虎谋皮的冒险,但其带来的潜在收益,对于一个志在千秋的帝王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风险与机遇,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朱元璋心中剧烈翻滚。
“还有两日……”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计算着“十日之约”的期限,“你若还能‘醒’来……朕,还有更多问题要问你!更多的难题,需要你的‘先见’来破解!”
他不再犹豫,重新铺开纸笔,开始亲自草拟下一轮“问策”的提纲。这一次,问题要更尖锐,更深入,更要触及对方的核心意图和底线!
其一,深入问边患: 瓦剌部详情?其崛起轨迹、关键人物、与我大明冲突之关键节点?“土木之变”具体是何情状?可有防范破解之具体方略?
其二,逼问藩篱后续:若藩王强硬对抗,如秦王之流,除质子、考属官外,可有更彻底(比如……废黜、移封)而又能平稳过渡之策?对拥兵自重、且有战功之塞王,如何制衡?
其三,细究储贰根本:所谓“逆天改命”之术,究竟需何等具体条件?如何操作?有何风险与禁忌?你既能维系皇后生机,可能确保太子康健?需要朕如何配合?
其四,索要具体方略: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具体章程如何?可有成功范例(尽管来自未来)供参考?海运船舶如何改进?海防体系如何构建?
其五,也是最关键的一问——直指核心:你助朕改革图强,除复仇之外,究竟还想从朕、从洪武朝得到什么?是希望朕发兵讨伐“永乐”?还是……有其他更深远之图谋?你若坦诚,朕或可酌情考量。若继续含糊,则合作之基不稳!
朱元璋笔走龙蛇,将这些问题一一列出,字字如刀,充满了帝王的审视与压迫感。他要逼对方亮出更多底牌,也要在这场跨越时空的交易中,为自己和洪武朝,争取到最大限度的主动与安全。
写完提纲,他唤来宋濂,令其以此为基础,润色成文,准备一份新的、更加犀利的“问策密诏”。
“记住,”朱元璋叮嘱宋濂,“语气可稍缓,但问题必须尖锐、明确,不容含糊其辞。朕要看到他真实的斤两,也要知道他真实的意图!”
“臣明白。”宋濂郑重接过提纲,心中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下一次“沟通”,很可能将决定这场诡异合作的走向,甚至影响大明的未来国运。
就在朱元璋为新一轮问策精心准备的同时。
遥远的永乐时空,省愆居内。
死寂,依旧统治着这个狭小的空间。但若有能透视灵魂的目光,便会发现,那具看似毫无生机的躯壳深处,正发生着微妙而持续的变化。
朱高煦的意识,依旧沉在那片布满“时空利刃”的魂渊之中。痛苦并未减少,但一种奇异的“适应”正在产生。
那把悬浮在魂渊中心的“灵魂之钥”,钥身依旧布满裂痕,黯淡无光,但其最核心处、与洪武道标紧密连接的“纹路区域”,却在持续地、缓慢地增强、异变。
来自洪武朝政策推行、气运扰动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通过连接通道渗透过来。朱高煦那蛰伏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被动地接收、解析着这些信息。
他“看到”了朱元璋如何应对秦王的要挟——召世子、考属官,恩威并施。他“听到”了朝堂上关于新政的争论与非议。他“感觉”到边市试点遇到的阻碍,以及朱元璋随之而来的铁腕处置。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东宫方向,太子朱标在处理政务时,偶尔闪过的、与那些“光痕对策”思路隐隐契合的灵光,以及其日渐沉稳凝实的精神状态。
这些信息,本身并无力量。但朱高煦的灵魂,却仿佛一株生长在贫瘠岩缝中的诡异植物,将这些信息中的“变化”、“冲突”、“意志抉择”等要素,当作了一种特殊的“养料”。
每一次政策的推行,无论成功或受阻,都意味着洪武朝历史轨迹的微小偏移。而这“偏移”所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因果扰动”或“历史张力”,通过他与洪武深度纠缠的“钥匙”核心,被他缓慢地、持续地吸收、转化。
这种转化,并非增加他的魂力总量,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淬炼、改造着他灵魂的本质,尤其是那把“钥匙”的连接核心。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与洪武朝那个时空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敏锐,甚至……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感。仿佛他不仅能“听”到那边的声音,“看”到那边的光影,甚至能隐隐“触摸”到那片时空某些关键节点(如坤宁宫、东宫、宣府边市)的“脉搏”。
与此同时,他对自身所处的“永乐时空”,也产生了一种更加清晰的疏离感与审视感。仿佛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冷眼旁观着这个时代的潮起潮落,包括父皇朱棣的猜忌、朝堂的纷争、北方的威胁……以及,自己这具正在缓慢腐烂的躯壳。
这是一种奇异的状态:灵魂极度虚弱,濒临溃散,却又与另一个时空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深刻连接;身体被禁锢在宗人府的方寸之地,意识却仿佛能俯瞰两个时代的棋局。
“钥匙”核心的纹路,在持续的吸收与转化中,开始浮现出一些更加复杂、更加难以理解的符号。这些符号似乎并非固定,而是随着洪武朝发生的具体事件、朱元璋的决策、乃至朱标的状态变化,而不断地微调、演变。它们记录着两个时空纠缠的“深度”与“频率”,也仿佛在默默计算着什么。
朱高煦并不知道这种变化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一种进化,或者说,是他在濒死绝境下,被逼出的一种全新的、与时空连接相关的“生存形态”。
“还有……两日……”在无边的痛苦与混沌中,一点微弱的、冰冷的意念挣扎着凝聚,“朱元璋……新的……问题……应该……准备好了……”
“这次……要让他……看到……更多……”
“也要……让他……更加……离不开……”
“钥匙……还需要……更多……‘变化’的……养分……”
意念断断续续,却透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算计与执着。
他将残存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钥匙”核心那不断演变的纹路上,等待着,从洪武朝方向传来更强烈的“变化”波动,为这把濒临破碎却又在不断异变的“钥匙”,注入下一次“苏醒”所需的最后一点动力。
而在洪武朝的皇宫深处,朱元璋也在默默等待。
宋濂已经将新的“问策密诏”草拟完毕,文字经过修饰,但内核的犀利与直指核心的意图丝毫未减。
这份密诏被小心地放置在坤宁宫偏殿原处,与之前那份并排。
毛骧的人手潜伏在更隐蔽的角落,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朱标被要求留在东宫,避免靠近,以免受到未知的影响或冲击。
所有人都知道,约定的时刻,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两个时空,两位帝王的意志,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复仇之魂,即将迎来第二次正式的、可能更加惊心动魄的隔空交锋。
十日之约,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问策惊雷,已在洪武朝堂隐隐作响。
而即将到来的沟通,是点燃新的希望之火,还是引爆更深的地火深渊?
答案,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