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至。
当伤痕累累的车队终于望见京师巍峨的城楼时,天空又飘起了细雪。青灰色的城墙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风尘仆仆的归来者。
城门口的气氛明显不同往常。守城兵卒数量倍增,披甲执锐,查验文牒格外严格,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入城之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方平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眼前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宏伟城池,心中并无多少激动,反而沉甸甸的。这里,将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战场。
车队没有回归朱载堃原本的府邸,而是径直驶入了位于皇城西南隅的一处不起眼宅院。这是按察使韩墨提前安排好的秘密落脚点,高墙深院,戒备森严。
安顿下来不久,韩墨便微服而至。他脱下官袍,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棉褙,更添几分清瘦与冷峻。书房内,炭火盆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凝重的面孔。
“殿下,方先生,情势比预想的更复杂。”韩墨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通州案卷与殿下遇刺的奏报呈入内阁后,如石沉大海,至今未有明发上谕。”
朱载堃眉头紧锁:“内阁是何态度?”
“首辅杨大人称病告假,次辅周大人不置可否,唯有兵部王尚书在朝会上力主严查,却遭户部李侍郎等人以‘年关在即,边事为重,不宜大动干戈’为由驳斥。”韩墨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晋商总会虽被查封,但范永斗等首脑在逃。更棘手的是,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小股骑兵近日频繁叩边挑衅,边关气氛紧张。此刻若再深究边贸走私案,恐动摇军心,授人以柄。”
方平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北狄挑衅的时机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刻意制造外部压力,迫使朝廷内部妥协。晋商背后的势力,能量远超想象,竟能影响到边境局势!
“所以,朝廷是想将此案压下去?”朱载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非是压下,是‘冷处理’。”韩墨纠正道,“陛下虽未明言,但暗示此案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眼下以稳定边关、安稳过年为要。殿下此番遇险,陛下甚为关切,已下旨抚慰,令殿下安心静养。”
安心静养?朱载堃攥紧了拳,指节发白。他几乎命丧黄泉,数千流民嗷嗷待哺,幕后黑手逍遥法外,最后却只换来一句“安心静养”?
“韩大人,”方平忽然开口,“那批从通州截获的货物账册,除了走私明细,其中提及的‘甲胄’、‘劲弩’来源,以及几处标注的特殊代号,是否已派人详查?”
韩墨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看向方平:“方先生果然心细如发。本官已密令心腹循着代号暗查,初步线索指向……军器监和京营的几个旧人。但这些人背景盘根错节,没有确凿证据,动不得。”
军器监!京营!这已触及帝国军事核心!方平与朱载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此案的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浑。
“难道就如此算了?”朱载堃不甘道。
“自然不会。”韩墨声音转冷,“明路不通,尚有暗路。陛下虽让‘冷处理’,却也授意本官暗中继续查探。对方越是欲盖弥彰,越是说明我们触及了要害。眼下,我们需要的是耐心,和……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一个能让幕后之人自乱阵脚,主动跳出来的契机。”韩墨目光深邃地看向方平,“方先生‘暖阳煤’之名,已随流民和商队传入京师。如今京师炭贵,不少贫苦百姓冬日难熬。若此时,有一种价廉物美的新炭出现……”
方平瞬间明了。韩墨是要他以“暖阳煤”为切入点,在京城这潭深水中,再投下一块石头,看看能激起怎样的涟漪。商业行为,看似不涉朝政,却足以搅动利益格局,引出藏在水下的鱼。
“方某明白了。”方平颔首,“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疏,这炭……”
“此事,或可请她相助。”朱载堃忽然接口,神色有些复杂地取出一份名帖,递给方平,“城南‘锦绣阁’东家,苏婉清之姨母,徐夫人。徐家是皇商,与内务府关系密切,且……与晋商素来不睦。苏婉清已提前来信说明情况,徐夫人愿意见你一面。”
方平接过名帖,触手温凉,是上好的玉版笺。他想起北地那个精明果决的女子,没想到她的关系网竟已延伸到京城。这究竟是助力,还是新的漩涡?
“此外,”韩墨补充道,“殿下既已回京,按制,三日后需入宫觐见陛下。宫中情形,波谲云诡,殿下需早作准备。”
又一番密议后,韩墨悄然离去。书房内只剩下方平与朱载堃。炭火渐弱,寒意侵人。
“先生,”朱载堃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忽然轻声问,“你说,这京师的雪,和北地的雪,可有何不同?”
方平沉默片刻,答道:“北地雪冷,能冻杀血肉。京师雪寒,易侵蚀筋骨。”
朱载堃身体微微一震,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啊,北地的危险在明处,是刀剑,是饥寒。而京师的凶险在暗处,是笑里藏刀,是绵里藏针,是无形的规则与倾轧,杀人于无形。
方平退出书房,回到安排给他的厢房。房间整洁却简陋,一灯如豆。他推开窗,寒风裹着雪花卷入,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雪夜中显得模糊而威严。
林青墨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将一件厚氅披在他肩上。“京里天冷,当心着凉。”她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谢谢。”方平拢了拢氅衣,没有回头,“接下来,恐怕有得忙了。”
“嗯。”林青墨应了一声,与他并肩立在窗前,望着同一片纷飞的雪幕,“无论多忙,活着就好。”
简单的对话,却透着历经生死后的默契与牵挂。
第二天一早,方平便持着名帖,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向着城南方向走去。京城的第一局,将从这“暖阳煤”开始。而他并不知道,一双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早已盯上了他这个从北地而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