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车窗上划出无数道扭曲的痕迹,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
车内气氛沉闷,只有雨刷器规律摆动发出的单调声响。杨帆抱着手臂,歪头看着窗外,用后脑勺对着陈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质疑。他实在想不通,师兄为什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现金,非要拉着他在这个雨夜,去进行一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证明”。
陈禹则闭目养神,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与车内略显尴尬的空气隔绝开来。他并非真的入睡,而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朋友在信息里提到的只言片语——“重要的商业谈判”、“对方很难缠”、“扛不住压力”。他在调动所有感官,去“听”那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信息,如同在拳架上感知对手劲力的虚实变幻。
车子最终停在了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楼下。“凌云科技”的logo在雨夜中熠熠生辉,透着冰冷的科技感。杨帆看着这气派的办公环境,再看看身边穿着普通夹克、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师兄,心里的不以为然又加深了几分。
“师兄,你确定是这里?你这朋友……靠谱吗?”杨帆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怀疑。
陈禹睁开眼,目光清亮,没有回答,只是推开车门:“走吧。”
电梯直达高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香氛、咖啡因和无形压力的空气扑面而来。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简洁现代的装修风格,穿着职业装、步履匆匆的员工,无不彰显着这里高效、快节奏的商业氛围。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已在电梯口焦急等候,见到陈禹,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紧张。
“陈禹!你可算来了!”他一把抓住陈禹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是陈禹的大学同学,张昊,如今是凌云科技的一个项目负责人。
“情况怎么样?”陈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无形中让张昊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很不妙!”张昊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里面是‘顶峰资本’的人,带头的叫赵天宇,海归精英,谈判手段极其刁钻老辣,心理压迫感极强。我们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下午,核心条款步步失守,再这样下去,这轮融资我们不仅占不到便宜,连技术主导权都可能丢掉!”
他看了一眼陈禹身边的杨帆,眼神有些疑惑。
“我师弟,杨帆。”陈禹简单介绍,“带他来看看。”
张昊此刻也顾不上太多,点了点头,便引着两人走向会议室。透过巨大的玻璃隔断,可以看到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长桌一侧是凌云科技的人,以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显然是技术核心)为首,但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而另一侧,只有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穿着定制西装、梳着一丝不苟背头的年轻男子,正是赵天宇。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自信微笑,仿佛猎手在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看到没?那个就是赵天宇。”张昊咬牙切齿,“他根本不跟我们谈具体技术细节,就抓着市场前景、竞争对手和我们的‘潜在风险’穷追猛打,不断放大我们的焦虑,瓦解我们的信心。王工(那位老者)都快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了。”
杨帆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气场强大的精英男,再对比一下自己身边“土里土气”的师兄,心里直打鼓。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师兄拿什么跟人家斗?靠打一套拳吗?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的尴尬场面。
陈禹的目光却越过了赵天宇,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如同影子般的助理身上。那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年轻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但陈禹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他多年练拳磨砺出的、对气息、肌肉、乃至精神状态的极致感知。
他“听”到赵天宇的呼吸虽然刻意保持着平稳,但在其发言的间隙,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那是内心亢奋与急于求成的表现;他“听”到赵天宇敲击桌面的手指,节奏看似随意,实则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仿佛在计算着时间,施加着压力。
而更关键的,是那个助理。
当赵天宇抛出某个尖锐问题时,助理的肩颈肌肉会有着极其微妙的紧绷;当凌云方面有人做出无力的反驳时,助理的嘴角会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代表轻蔑的下压;而当赵天宇即将做出关键让步或者发起总攻前,助理握笔的手指会有一个轻微的、准备记录的预备动作……
这个助理,根本不是简单的记录员。他是赵天宇的“探测器”和“校准器”,在无声地收集着凌云团队的情绪反应、弱点信息,并通过极其隐蔽的肢体语言,反馈给赵天宇,帮助他调整攻击策略和节奏!
“有意思。”陈禹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这场景,竟与师父教导的“听劲”之理隐隐相合——不去硬碰对方表现出来的强势(力),而是感知其力量流转背后的意图和气机变化(意)。
“张昊,”陈禹低声开口,“进去后,你正常参与,不用管我。我会坐在靠后的位置观察。”
“观察?就只是观察?”张昊愣住了,他以为陈禹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嗯,观察就够了。”陈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有时候,看清了,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杨帆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心里吐槽:“装神弄鬼!”
三人推门而入。会议室里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凌云团队的人看到张昊带了两个陌生人进来,都有些错愕。赵天宇也挑了挑眉,目光在陈禹和杨帆身上扫过,尤其是在穿着时尚却与场合违和的杨帆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玩味,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表情,显然并没把这两个不速之客放在眼里。
陈禹对着主位的王工和张昊的上级微微点头致意,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会议室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杨帆犹豫了一下,也硬着头皮跟过去坐下,感觉浑身不自在。
谈判继续。
赵天宇果然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这次是针对凌云技术路线的一个潜在瓶颈,言辞犀利,逻辑严密,不断引用数据和对标公司,将凌云团队逼得节节败退。王工试图从技术层面解释,但往往被赵天宇轻易带偏节奏,陷入对方预设的陷阱。
张昊急得额头冒汗,不时看向角落里的陈禹,却见对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低垂,仿佛在打盹,又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杨帆更是如坐针毡,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王工被赵天宇一个假设性质疑逼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拍案而起,整个凌云团队士气低落至谷底的瞬间——
“赵总。”
一个平和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沸腾油锅里的水滴,瞬间让嘈杂的争论停滞了下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的陈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主位的赵天宇。
赵天宇被打断,微微蹙眉,但依旧保持着风度:“这位先生是?有什么高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悦。
陈禹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那里,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个小问题,想请教一下赵总身后的这位助理先生。”
众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到那个一直如同背景板的助理身上。助理显然没料到会突然被点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赵天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哦?我的助理小李?他主要负责记录,不知有什么问题需要请教他?”
陈禹的目光落在助理小李身上,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我想请问,在贵方提出的技术路线风险评估中,关于‘数据吞吐峰值可能引发的系统延迟’这一条,其核心依据是来源于三个月前‘星海科技’发布的实验室白皮书,对吗?”
小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平板,眼神里闪过一丝被说中的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参考了相关行业报告。”
“但是,”陈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某种伪装,“那份白皮书在发布一周后,其首席研究员就在一个非公开的学术研讨会上,对其中的极端测试模型进行了修正说明,指出在常规商业应用场景下,该延迟风险可以被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甚至通过优化算法可以忽略不计。这件事,记录在研讨会的内部纪要里,并未对外公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小李:“我想请问,贵方在引用这份报告作为核心论据,对我方进行风险压价时,是不知道这份修正纪要的存在,还是……刻意选择了忽略?”
轰!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王工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当然知道那个研讨会和修正纪要!只是刚才在赵天宇强大的心理压迫和密集的攻势下,一时没能想起来反驳!
凌云团队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角落里那个陌生的年轻人。
张昊更是张大了嘴巴,仿佛第一次认识陈禹。
杨帆直接傻眼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师兄……他怎么知道的?!他连那个什么研讨会都知道?!
最震惊的,莫过于赵天宇和他的助理小李!
小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拿着平板的手微微颤抖,眼神慌乱地看向赵天宇。
赵天宇脸上的从容和微笑第一次彻底僵住!他猛地转头,用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小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确实知道那份修正纪要!他们是刻意选择了信息不对称,来制造恐慌,压低估值!
这是谈判中极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触碰底线的手段!一旦被当众揭穿,之前建立的所有心理优势和法律道德高地,将瞬间崩塌!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和一些人粗重的呼吸声。
赵天宇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他死死地盯着陈禹,仿佛要将他看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不仅精准地抓住了他们最致命的破绽,而且其揭露的方式,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内部纪要都知道?!
陈禹迎着赵天宇审视的目光,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当然不是凭空知道。就在刚才,当赵天宇反复强调这个风险点时,他敏锐地“听”到了助理小李呼吸瞬间的凝滞和心跳的加速,那是秘密被触及本能的生理反应。再结合王工之前被逼问时,那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关键证据想不起来的状态,以及他自己平时对相关科技动态的涉猎和记忆,一个清晰的逻辑链条便在他脑海中形成了。
这,就是“听劲”在谈判桌上的应用。听的是“信息之劲”、“情绪之劲”、“虚实之劲”!
“赵总,”陈禹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谈判,讲究的是诚信和基于事实的博弈。利用信息差制造恐慌,或许能赢得一时之利,但绝非长久合作之道。我相信,以顶峰资本的实力和声誉,更希望看到一个建立在透明和互信基础上的双赢局面,而不是一锤子买卖,对吧?”
他这番话,既点破了对方的伎俩,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赵天宇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他知道,今天这场谈判,他已经一败涂地。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难看。
他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目光复杂地看了陈禹一眼,然后转向王工和张昊的上级:“王总,李总,看来……我们在一些信息的掌握上,确实存在偏差。关于技术风险的评估,我们需要……重新审视。今天的谈判,暂时到这里吧,我们需要内部再讨论一下。”
说完,他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站起身,带着面色灰败的助理和另一个同样震惊的同伴,匆匆离开了会议室,连惯常的客套话都省了。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寂静。
几秒钟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议论声!
“我的天!陈禹!你太神了!”张昊第一个冲过来,激动地抓住陈禹的肩膀,语无伦次,“你怎么知道的?!你简直就是我们的救星啊!”
王工也颤巍巍地走过来,紧紧握住陈禹的手,老泪纵横:“小伙子……谢谢你!谢谢你啊!保住了我们的心血啊!”
凌云科技的其他成员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激和震惊。
杨帆呆呆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众人簇拥、神情依旧平静的师兄,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回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师兄仅仅凭借几句话,就扭转了乾坤,将那个不可一世的赵天宇打得溃不成军……这真的是他那个只知道练拳、看起来与现代社会脱节的师兄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迷茫,涌上了他的心头。
陈禹安抚了激动的众人,婉拒了张昊和王工一定要请他吃饭的盛情,只说是朋友帮忙,应该的。
离开凌云科技,再次走入雨夜。
杨帆默默地跟在陈禹身后,看着师兄在霓虹灯下拉得长长的、沉稳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师兄,也从未真正理解过,师父传下来的那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雨,似乎小了一些。
陈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夜空,然后转向杨帆,目光深邃:
“现在,你还觉得,师父教的东西,换不来这都市里的一碗饭吗?”
杨帆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禹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前方的路,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漫长。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