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沟教学点的实际困难,如同剥不完的笋衣,一层层显露,远比张舒铭初来时的想象更为具体、琐碎,也更为磨人。九个孩子,三个年级的复式教学,已耗尽他大半心力;而物质上的极度匮乏,则时刻考验着他的耐心与智慧。挑水的山路陡滑,破窗灌入的寒风刺骨,最令他寝食难安的,是祠堂前那片号称“操场”的碎石空地,孩子们每次奔跑嬉戏,都让他捏一把汗。
他没有时间抱怨。抱怨在这大山里是最无用的东西。他开始利用课余时间,更深入地走访村里仅存的几户人家。在村民朴素的叙述中,李瑜晴老师和她已故丈夫的形象愈发清晰、高大。
“李老师和她那口子,都是实心眼的好人呐!”一位牙齿稀疏的老奶奶攥着张舒铭的手,絮絮叨叨,“当年他俩从师范毕业,放着城里的好工作不要,非跑到咱这山沟沟。这破祠堂,当初漏得跟筛子似的,是他俩带着大伙儿,一片瓦一片瓦捡,一捧泥一捧泥糊,才勉强能遮风挡雨。”
“是啊,”旁边抽旱烟的老伯吐出烟圈,眼神悠远,“李老师那男人,是条汉子!那年山洪冲垮了出山唯一的小桥,他第一个跳进冰凉的洪水里,跟乡亲们一起扛木头、搬石头,硬是把桥又给架了起来!可惜啊……后来为了救困在河心的娃,自己被水卷走了……好人,不长命……”
“李老师自己带着娃,这么多年,太难了。”一位抱着幼儿的婶子叹息,“学校那点补助,够啥?她就在教室后头开了片地,种些花花草草,说是看着心里亮堂。有时挖点草药,托人带出山换点钱,给娃们买文具……她自己,几年都没添件新衣裳了。”
这些质朴的言语,像锤子一样敲击着张舒铭的心。他意识到,自己接手的不仅是一个教学点,更是一对夫妇用青春和生命守护的理想。这份沉重的情怀,化作了更具体的责任感。
行动的渴望驱使他不再等待。在画出草图、写好求助信托人捎给乡中心小学和县教育局后,他决定先从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他召集了孩子们和几位热心的村民,目标是清理教室后方一片长满杂草的斜坡,打算开辟一小块菜地,补贴伙食。
就在大家热火朝天地清理时,一个学生突然惊呼起来:“张老师!快来看!这里有好多花!”
张舒铭闻声走过去,拨开茂密的杂草,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在教室后墙与山体形成的天然避风处,竟隐藏着一片小小的、令人惊叹的花园!虽然杂草丛生,但依稀可见规整的畦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丛丛顽强盛开着、姿态清雅秀丽的兰花!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婀娜多姿,淡紫、嫩黄、洁白的朵朵小花,在夕阳余晖和山风轻拂下,静静绽放,幽香阵阵。在这片贫瘠破败中,这片生机勃勃、充满雅趣的花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动人心魄。
张舒铭怔住了,鼻尖萦绕着清冽的芬芳。他仿佛看到李瑜晴老师忙碌一天后,在黄昏微光中,俯身于此,用那双拿惯粉笔和锄头的手,细心照料这些娇嫩的生命。她将生活中最后一点对美的向往和坚守,都倾注在了这片小小的土地上。
“这是李老师的花,”一个孩子小声说,带着几分骄傲,“李老师最喜欢这些花了。她说,花开了,学校就好看了,心里就亮堂了。”
“心里就亮堂了……”张舒铭喃喃重复着,眼眶微热。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对大家说:“这花田,我们得保护好。这是李老师留给学校的心意。”
……
赵雅靓第一次来到李家沟张舒铭正在上课。她早已被教室后方那片已然焕然一新的兰花花田吸引蹲下身,仔细端详着眼前这片被精心照料的生机。
“这花田收拾得真清爽,”她的目光柔和地拂过一株株长势良好的兰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真没想到,在这大山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份清雅。你看这几株,”她伸手指向其中几丛,“叶片厚润有光泽,姿态舒展,品相相当不俗,尤其是这一株,叶形挺拔秀气,显得格外精神。”
张舒铭站在她身后,看着夕阳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接口道:“都是李老师当年留下的根基。我们不过是帮着除了除草,浇浇水,让它们能自在生长。看着它们一天天精神起来,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不过具体好在哪里,我真是门外汉,你能看出些门道?”
赵雅靓回过头,眼眸在夕阳下闪着光:“略知一二。我舅舅喜欢摆弄这个。如果这些真是稀有品种,或许能成为学校一个可持续的收入来源。”她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嫩黄的兰花花瓣,“李老师真是个雅致的人,也是个有远见的人。”
“是啊,”张舒铭的目光也变得柔和,“每次看到这些花,就觉得再难的事,也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赵雅靓轻轻托起一株兰草纤秀的叶片,仔细端详着那唇瓣上独特的紫红色脉纹,语气带着笃定:“你这可是一窍不通,却守着宝山了。”她指着几株不同的兰花,如数家珍般地低声说道:“你看这株,素心兰,花色纯净,香气清幽,是难得的品相。那边那几丛,是建兰里的‘铁骨素’,叶姿挺拔,花开耐久。还有那边,瓣形圆润起兜的,是春兰里的荷瓣名种……虽然算不上顶级的稀世珍品,但每一株都养护得极好,品相端正,生机勃勃。李老师真是个懂花、爱花、又会养花的人。”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张舒铭,语气变得有些认真:“舒铭,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兰花,尤其是品相好的传统品种,在爱花人眼里,可不是寻常观赏物。一株品相上佳的名种,价值不菲。这株说不定就有鉴赏和经济价值。”赵雅靓指着其中一株鲜艳的兰花说。
张舒铭站在她身后,听到“经济价值”四个字,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元教授送给他《经济观察》,里面有一篇文章是关于近期可能成为热点的预测,提到了兰花、黄龙玉、红木等藏品的市场潜力。
“我记得你妈……元教授以前给我的一本杂志里提到过,兰花市场虽然水深,但真正好的品种,一苗卖到几百、上千,甚至更高价都是有可能的。这片花田,若是遇到懂行的买家,说不定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赵雅靓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舒铭记忆的某个角落。他猛然想起,那次在赵家吃饭,元佩茹阿姨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经济之道时,确实曾随口提起过一些特色农业和园艺经济的例子,其中就包括名贵兰花种植,说那是“绿色黄金”,投入高但回报也可能非常可观,还提醒过投资需谨慎,要有专业眼光。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动。如果这些兰花真如赵雅靓所说有一定价值,那么或许……或许能成为帮助李老师和贝贝的一个契机?哪怕只是卖出少许。
“雅靓,谢谢你提醒我。”张舒铭的声音带着感激和一丝兴奋,“我之前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如果这些花真有价值,那说不定……能帮上李老师大忙。”
赵雅靓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彩,嘴角也浮起温柔的笑意:“我只是据实以告。具体怎么操作,还需要从长计议,毕竟市场和渠道都是问题。但无论如何,保护好这片花田总是没错的,这是李老师的心血,具体怎么处理要看李老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