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教职工大会比往常早了半小时。青石镇中学的会议室里,长条木桌被擦得发亮,却掩不住桌腿处交错的裂纹,像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王福升稳稳坐在主位,身后的黑板用白粉笔写着 “新学期课后辅导工作部署”,“辅导” 二字被红粉笔圈了三道,在灰白的黑板上格外刺眼。他翘着二郎腿,搪瓷保温杯搁在桌角,指尖夹着的红塔山烟卷袅袅飘着烟,眼神扫过全场时,自带一股颐指气使的威严。
“人都到齐了,咱长话短说。” 王福升屈指敲了敲桌面,声音沉闷却不容置疑,“从这周起,每周一到周四晚上加两节课辅导,每个学生每月五十块。这钱,一半是大家的辛苦费,另一半补学校的经费窟窿,双赢的事。”
他的目光慢悠悠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后排的年轻老师身上,刻意提高了音量:“赵磊,你带的高一(2)班是重点班,明天就把收费名单定下来,让学生把钱交上来。张舒铭,你是新来的,得带头表个态 —— 高一(1)班的收费率要是低于九成,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想了,年轻人要懂‘上进’。”
“王校长,”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教英语的凌薇。她穿一件淡蓝色衬衫,领口系着小巧的蝴蝶结,皮肤白皙,眼神清冷得像一泓深湖,静静坐在那里,却难掩骨子里的执拗,“我班上有三个学生是低保户,家里确实困难,这辅导费…… 能不能通融一下?”
“低保户?” 王福升猛地打断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凶狠,“低保户就不用学习了?学校不是慈善堂!少一个学生交费,大家的分成就要少一分!你要是觉得不忍心,就自己掏腰包给他们垫上!”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会议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紧,凌薇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毫无血色,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舒铭坐在后排,手里的笔记本被攥得指节泛白。他昨晚特意翻了高一(1)班的学籍表,班里六个留守儿童,李小军家还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五十块钱,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半个月的生活费。看着凌薇无助的模样,再想到王福升蛮不讲理的态度,他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一股不平之气在胸腔里翻涌。
散会后,赵磊快步堵在走廊里,拍了拍张舒铭的肩膀,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里却藏着明显的警告:“张老师,听我一句劝,别跟王校长对着干。去年刘老师就是替学生求情,被王校长发配去看仓库,整整半年没上讲台。” 他凑近张舒铭,声音压得极低,“你要是收不上来费,王校长肯定会把你调去李家沟教学点,那边连黑板都是裂的,水电都时断时续。”
张舒铭沉默着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赵磊说的是实话,在这偏远小镇的中学里,王福升一手遮天,他一个新来的老师,确实举步维艰。可让他逼着贫困学生交这笔 “强制辅导费”,他又实在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
下午第三节课的铃声刚落,张舒铭刚走出教室,就听见校门口传来嘈杂的争吵声。他快步走过去,只见一群家长围在那里,一个穿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正死死扯着王福升的胳膊,声音嘶哑得近乎哽咽:“王校长,我家娃说不交钱就不让上辅导课,可我家的花生还在地里,没人来收,你让我去哪凑这五十块啊!”
“放手!” 王福升用力甩开男人的手,衬衫领口都被扯歪了,脸上满是不耐烦的愤怒,“你家娃学习差,本来就需要辅导,现在还想赖账?再在这里闹,我就叫派出所的人来!”
男人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倔强地解释:“我不是赖账,我是真没钱啊……” 周围的家长们窃窃私语,有人小声叹气:“我家也是,玉米卖不出去,哪来的闲钱”,有人嘟囔:“这钱就是强要的”,却没人敢站出来帮男人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满是无奈。
张舒铭攥紧了拳头,刚想上前解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清脆而坚定:“王校长,您这话说得不对吧?”
他转头一看,正是王笑莉。她今天穿一条浅蓝色棉布连衣裙,裙摆及膝,随着脚步轻轻摇曳,像一朵在微风中舒展的蓝花。头发扎成清爽的马尾,发梢别着个淡粉色塑料发卡,在阳光下泛着浅浅光泽,质朴又温柔。手里拎着印有 “西河市妇联” 白字的帆布包,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浅笑,眼神亮得像晨露,没有一丝机关单位人员的架子,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暖的轮廓,瞬间驱散了校门口的压抑。
王笑莉快步走到男人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胳膊,语气温柔却沉稳:“这位大哥,您先别急,有事慢慢说,总会有办法的。” 然后她转向王福升,神色平静却带着锋芒:“王校长,教育部三令五申,禁止学校以课后辅导为名强制收费,您这样做,不符合规定吧?”
王福升没想到王笑莉会突然出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强装镇定,摆了摆手:“王干事,这是我们学校的内部工作,跟妇联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 王笑莉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开递到王福升面前,“这些天我走访了几个学生家庭,家长们反映,孩子不交辅导费,就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课堂提问也从不叫他们,这已经严重影响到孩子的正常学习了。而且,我刚才在镇政府了解到,刘大虎向李婶收的‘管理费’,您也有参与分成,对吧?”
提到刘大虎,王福升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他清楚王笑莉的身份,县妇联的干事虽然权力不大,却能直接对接县领导,要是真把事情捅到县里,就算有赵建军股长撑腰,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王干事,误会,都是误会!我回头就跟刘大虎说,把李婶的东西原封不动还回去。辅导费的事,我再跟老师们商量商量,绝不强制,绝不强制。”